第54節
“總是有話不肯說。”皇帝低笑,審視著她,笑意不減分毫。 “不 肯說,是因為臣妾知道陛下不會想聽。”蘇妤輕輕笑著,頜首道。一架馬車從旁邊的大道上駛來,行得頗快。皇帝循聲瞧了一眼,似是無意地從她身后繞到了道路外 側,將她擋在里面,才笑道:“你不說怎么知道朕不想聽?”他說著一睇她,“朕現在最想聽的,就是關于你的每一件事。” 蘇妤一哂,半開玩笑說:“如是大不敬的事呢?” “朕說過想讓你做朕的妻子。”皇帝說,“夫妻之間,沒有什么大不敬。” 蘇妤終是點了點頭,緩緩說起方才想到的事情。皇帝安靜地聽著,聽著在那個冬天發生在他府里、他卻從來不知道的事。 她說,那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堆雪人。 從前有蘇澈、還有其他世家的貴女一起。可那年她已是太子妃,見不到蘇澈,妾室們對她這個遭太子厭惡的正妃避之不及。 “堆 得慢極了,從早上到中午,才勉勉強強堆完了個身子。”蘇妤含笑回憶著,“凍得雙手冰冷,冷到疼,可算是有了個合適的理由哭一場。”她是太子妃,總是要當心 著舉止。那陣子每天都過得委屈。她在自己屋子里哭過,躲在被子里,誰勸也勸不住。但又委實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一次,凍得雙手疼痛不已的時候可算給了自 己合適的由頭。蹲在院子里、蹲在那個堆了一半的雪人前,“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那時臣妾真的想家了,縱使家里規矩也嚴,嚴到讓臣妾在家時天天想趕緊嫁人。”蘇妤喟嘆著微有一笑,“可是在家里,父親就是對臣妾再嚴,出了事也還是會聽臣妾一句解釋的。” 不像他。 “陛下不知道吧?那時候臣妾很希望能再犯個大錯,直接讓陛下……或者直接讓先帝下旨,命陛下休了臣妾。”皇帝微怔,她又續道,“可是臣妾到底沒那個膽子,不敢再做錯什么了。” 她笑意凄迷,皇帝問她:“為了蘇家?” “是,為了蘇家。”蘇妤點頭,繼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他道,“陛下說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那如是蘇家當真犯了滔天大罪呢?” 她問得認真,問得皇帝一噎。 這是他不能給她的承諾。 他重活了一世,真心實意地想待她好,但是蘇家…… 如真是“滔天”大罪,那許就是禍及朝堂亦或是動搖大燕根基的事。皇帝知道她是想要一句“恕蘇家無罪”,但這話他卻是說不得。 他的補償,不能搭上祖輩的基業。 “阿 妤,你父親的野心你比朕更清楚。”皇帝嘆息沉重,“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從來不是朕一人說了算的,朕不能跟你輕許這個諾言。”皇帝緩然道。語中微有停 頓,又道,“但朕可以擔保的是……如有朝一日蘇家當真罪無可恕,朕也會顧著你的心思盡量為蘇家減罪。能流放便不賜死,能以罰錢抵罪便不流放。”他說著,啞 笑有些無奈,“只愿你父親給朕這個機會。” 蘇妤沉默,好像在仔細斟酌他的話,這樣的神色讓他有些不安。思量著要不要再解釋些什么的時候,蘇妤卻突然抬了頭,眉眼淺彎成弧線,一笑說:“那臣妾便信了陛下。” “什么?”倒說得皇帝一怔。 “信陛下想讓臣妾做陛下的妻子不是說說而已、也不是別有用心。”蘇妤清凌凌道,“如是騙臣妾的,便在蘇家的事上也編一通好聽的讓臣妾安心便是。” 皇帝聞言挑了眉頭,淡看著她許久不已,見她仍是眉眼彎彎的笑著,才一嘆道:“你有的時候還真是很有些小聰明么……” “這算是好話么?”蘇妤問他。 “……”皇帝想了一想,“當然算。” “嘁,陛下敷衍人的工夫一等一。”蘇妤銜著笑翻了翻眼睛,有心嗆他的話,已報前幾日說起晉封一事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之仇,“問一問天下人,只怕也沒幾個覺得這是好話的。” “那不能。”皇帝笑意愈深,瞟了她一眼道,“那朕就昭告天下,以后凡說人有‘小聰明’的,都屬真心實意的夸贊。不可用做貶義亦不準用于嘲諷,如何?” 眼見蘇妤微頜著首眉目一轉,抬眼便道:“陛下頗具‘小聰明’!” 端得是譏嘲,偏生他又剛開了金口,說是“真心實意的夸贊”,此時總不能自己改口駁自己的話。 橫她一眼,皇帝驀地抽了手不再扶她。一路都是這么走過來的蘇妤登時腳下不敢挪動了,輕輕一動便禁不住地打滑。本非有意捉弄她的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忽生了邪意,四下環顧一圈,伸手抓了街邊一棵小樹上的雪來。 “陛下別……”蘇妤看他走過來時的神色,立時就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一壁維持著腳下的平衡一壁又想躲,仍是眼睜睜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步遠的地方停了腳。 “哼……”皇帝一聲帶笑的輕哼,便抬了手,一手的雪花直直朝她面門按了過去。 蘇妤躲又躲不開,只剩認命的驚叫。 涼死了…… 一邊擦著臉上半化的雪,一邊滿是委屈地拉下了臉:“剛說信了陛下……” 擦拭間手中也冷了,蘇妤一定神,短一忖便猛地伸了手,正好探入他的頸間。 這回輪到他被涼得一聲低呼。 隨出來的宮人遠遠看著:陛下和昭儀娘娘……這是打起來了? 聽著倒也不像。 撥開她的手,皇帝對一副幸災樂禍神色的蘇妤怒目而視:“你來勁?” 孰料她竟笑著反問:“如何?” 如何?她寸步難移,他一雙靴子可是在雪中走得很穩。低頭看了一眼,俯身撿了個雪塊在手里掂著,一邊掂著一邊笑看著她。 “……”蘇妤看著那雪塊,臉都白了。那雪塊大約是半融開又凍上的,瞧上去半是冰半是雪——他要是把它這么砸過來還了得? “陛……下……”蘇妤咬著嘴唇向后蹭了半步。 “嗯?”皇帝仿若無意地向前跟了半步,手里繼續顛了顛那雪塊。 “臣妾錯……”一個“了”字未及出口,皇帝的報復就得逞了。倒是沒砸她,卻是將那冰雪摻雜的一塊直接捂到了她脖子里。凍得蘇妤忍不住地渾身一縮,便要蹲下躲開。蹲至一半時整個身子倏爾失了平衡,微微一歪便向后仰了過去。皇帝一驚,手里松了那塊冰就要扶她。 扶倒是扶住了,那塊冰卻順著脖子直接滑進了衣服里。 一陣冷意順著后頸一直溜到腰間,蘇妤咬著牙直抽冷氣。 “……”皇帝心知發生了什么,登時無措,扶著她的手仍未松開,啞啞道,“阿妤……這個……朕……” “陛……下……”蘇妤貝齒輕顫,瞪著他目光森然。 那塊冰有半個巴掌大,如是就這么等著在她衣服里化完了…… 皇帝覺得她且得記恨自己一陣子。 如是讓遠處隨著的宮人來幫忙…… 皇帝覺得這種窘迫的事讓宮人知道,她更得記恨他一陣子。 “別動……”皇帝忍著尷尬和幾乎要忍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笑,強把她按住了不讓她亂動。看了看她身上厚實的斗篷,覺得……這樣細微的動作,外人應是看不到。 后脊不斷沁入的涼意讓蘇妤不敢亂動,直看著他的雙手探進斗篷來將她環住,在背后抻了一抻她平整地掖在褶裙中的交領上襦,終是抻了出來,斗篷底下傳來一聲冰塊落地的聲音。 蘇妤長緩一口氣。 皇帝的手卻就此松開,在蘇妤怔然間反一用力,她整個人便撞進了他懷里。 “別動。”皇帝再度說了這句話。但沒了那冰塊在,她明顯不那么聽話了,他不得已提了兩分聲,又道了一次,“別動。” 蘇妤仍是掙著。他無所顧忌不要緊——但這可是錦都的大街,多少朝臣的府邸就在附近的坊中,這如是迎面撞上了…… 陛下您生怕無人糾劾不成?. 蘇妤哪里知道他的心緒。 上一世,她自盡時的畫面在他的心底揮之不去,那時的歉意、愧悔與懊惱一直延續到現在,且是與日俱增。 從那時起他就每一天都忍不住地在想…… 如若他肯對她好一些、哪怕只是多聽她一句的解釋,會不會就會不一樣。 他就不用眼睜睜看著她受盡委屈然后自盡。 那時他萬分地想攔住她落下去的刀刃,摟住她告訴她他的后悔。可是沒機會了,他的手臂一次次從她身上劃過卻半點碰不到她,就算在她倒下后,他也無力再摟住她…… 所以這一世,每一次摟住她的時候,他都覺得欣慰而不真切,每一次都不想放開。 “阿妤。”他喚了一聲,聽到她略有不安的:“嗯?” “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他說,過了一會兒,聽到她似乎帶了點驚疑的:“哦……” “……嗯。”. 大抵是因為下雪、又因為皇帝當日免了朝,他們萬分幸運地未在街上見到任何一個朝臣,免去了皇帝次日要好生應付文官一番的麻煩。 是以二人玩得頗為瀟灑,不僅將城中雪景看了個遍,還沒忘去東市西市走上一遭。 用皇帝的話說,那叫看看民間物價如何。 返回皇宮時已近戌時末刻,正是嬪妃從長秋宮昏定完各自回宮的時候。皇帝和蘇妤也沒備步輦,仍是攜著手悠然在宮道上走著。 偶有嬪妃或宮人經過,黑暗中借著宮燈一看,忙不迭地福身見禮,皇帝時不時應上一句“可”,視線卻鮮少從她身上移開。 一路進了成舒殿,各自解下斗篷,宮人即刻奉了熱茶來為二人驅寒。皇帝瞟了一眼卻笑道:“換溫酒來。” 恰又是生辰、恰又是溫酒,蘇妤不免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件事,登時滿臉通紅。 ☆、第71章 酒后 美酒佳肴,宮中素來是不缺的。二人本是在宮外用過了晚上,目下便吩咐宮人備了幾道合口味的小菜、溫上兩壺酒,倒也愜意。 蘇妤淺啜了一口酒,便知這酒多半是按她的喜好備的,口味偏甜一些,香味也很重。美酒入喉,有一股輕輕的灼熱感延伸開來,一直到腹中,暖了全身。 “合口味?”皇帝輕問,蘇妤點了點頭,遂將一杯都喝了下去,又自顧自地再滿了一杯。 一壁吃著一壁聊著,大約是因著白日里連二人間最不愿觸及的話題——蘇家的事也問過了,皇帝也不曾怪罪,蘇妤便是隨意了許多。 兩個小貂躥到門口,扒著門檻張望了一番,跑進了殿來。毫無規矩地一躍而起到了桌子上,各自望著自己的主人,明擺著是要東西吃。 “呵……”皇帝的手指在非魚頭上一敲,“是要吃東西還是要喝酒?”引來非魚一聲略有不滿的輕哼。 蘇妤則抱起了子魚,摟在懷里,拿了一小塊水晶肴rou來喂它。子魚一邊吃著,一邊還不忘叫兩聲招呼著非魚過來一起。殿里暖暖的,二人各喂著一個白白的毛球,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與默契縈繞不散。 一時安靜無聲,只有多枝燈上的蠟燭偶爾發出嗶剝聲響,二人仍是各自喂著小貂,靜默中均有些心緒復雜。 兩年前那個凄清的冬天,她沒有想過這一年的冬天會有這樣一天;而皇帝…… 上一世這一年的這個冬天,他也從不知道自己還會已截然不同的方式再過一遍這一天。 均有一抹淺笑浮現,又都各自低著頭,誰也沒注意到對方的神情。 . 皇帝昂首灌了一杯酒下去,酒氣沖散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心緒。又拿了一塊rou擱在非魚面前讓它自己吃著,皇帝抬頭看向蘇妤:“阿妤。” “嗯?”蘇妤正喂著子魚的手停住,回視著他眼中的沉肅,“怎么了?” “朕一直想問你,從前有那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可還有機會讓你原諒么?” 蘇妤默然,笑意飄渺地沉吟著,撫摸著膝上的子魚道:“陛下想聽實話?” 皇帝心里微有一緊,遂道:“自然。” “臣妾不知道。”蘇妤說。似是敷衍的答案,卻見她神色很是真誠,頓了一頓,又續說,“不過無所謂吧,臣妾到底是宮中嬪妃,愿或不愿,臣妾都得在宮中過一輩子不是?” 一聽就是真話,不過也忒直白膽大。皇帝看著她微微泛紅的雙頰,心知她大抵是有些喝高了,才借著酒勁說出了這樣的話。 心中一思,暗道蘇妤這酒量也太不濟了些……這酒雖不是果酒那般柔和,但也算不得烈。小小的酒中不過一口的量,蘇妤只喝了三五杯罷了,便已到了“酒后吐真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