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聽得皇帝輕輕“嗯”了一聲。蘇妤又言道:“再者,從陛下車駕到臣妾那里,距離這般的遠,第二箭射出之時陛下多半已下車前來,他若當真是為弒君,看不到么?更奇怪的是……自陛下進來之后,就再無事了。” 擱下茶盞,蘇妤沉吟片刻,緩言道:“只怕本就是沖著臣妾來的,根本就沒想、也不敢傷陛下吧?” 這就是他方才的猜測,所以才立即叫沈曄帶人去護蘇妤。因不想蘇妤擔驚受怕,他并不打算把這些猜測告訴蘇妤,倒沒想到她也想到了。還是在剛受了驚嚇后,這么快便想得如此清楚. “沈曄。”皇帝沉聲一喚,聽得沈曄在外應道:“臣在。” “進來。” 沈曄便上了車,肅容一揖:“陛下。” “朕要你辦三件事。”皇帝說著,面上仍有幾分斟酌之意。沈曄靜等片刻,皇帝方續(xù)道,“第一,先不必追了,把人撤回來。知會沿途各州府封路,徹查此事便可。” “諾。”沈曄頜首。如此確是更合理些,讓他的人如此去追也不是個辦法。 “第二,撤下來的人盡數(shù)派出去。”見沈曄微有一怔,皇帝略一笑道,“你親自帶著,先護充儀回宮。” “……陛下?!”沈曄和蘇妤俱是一驚,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皇帝執(zhí)起茶盞飲了一口,解釋道:“能把充儀在哪輛車上了解得如此清楚,朕擔心這人在宮里是安插了人的。如是這般,目下不論如何護著充儀、換到哪一 輛車上,他大抵都能知道。即便是一路留充儀在朕車上,也難保沒有一時疏忽的時候。”微微頜首,皇帝笑說,“不知他有沒有膽子鋌而走險做第二次,但朕不能拿 充儀的命去試他的膽子。所以你先護充儀回宮,走哪條路你自行決定,只要充儀穩(wěn)妥便可。” 沈曄再次覺得……皇帝寵云敏充儀寵到了不要命的份上;蘇妤則覺得……他瘋了! “陛下。”沈曄揣度片刻后抱拳道,“臣護充儀娘娘先行回宮無礙,但萬不能帶那么多人同去。回錦都還需幾日,這一路若再有什么差錯……” 萬一碰上真弒君的呢? 天子儀仗這樣大的陣勢,總不可能掩人耳目,每每出行總是最容易下手的時候,皇帝怎能把身邊的人都派出去? “不遠了,出不了什么差錯。”皇帝輕哂。雖是尚存兩分不確信,但他多半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的——上一世的那些年里,從來不曾遇到過有人行刺,包括 出行途中也未曾有過。是以大約就是沒有吧,即便那時身邊總帶著不少人、讓人下不了手,但……此番畢竟無旁人知道他把人都差出去了。 所以應該無事。 “就這樣吧,護她回去,即刻便走。”復又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一瞥卻見非魚扒在杯子邊喝得正痛快,“……”無言了一會兒,側(cè)首向蘇妤道,“你去準備吧。也沒幾日,不必帶太多東西了。讓折枝照顧著你便是,旁人也不必跟著了。” 看皇帝神色堅決,蘇妤心知沒有分辨的余地,便起身一福:“諾,臣妾這就去。” “委屈你了。”皇帝忽地說。蘇妤一愣,抬眼看了看他,輕一笑說:“活命要緊不是?”瞟了眼喝夠了茶又去和子魚玩的非魚,蘇妤默了一默,終是道,“臣妾先去給陛下?lián)Q盞茶來。” 未待他開口,她便去端了那茶盞起來,低眉掃見盞中茶葉的瞬間輕輕一滯:君山銀針。 方才沒有叫宮人進來,這兩盞茶都是他親手沏的。他這一盞是君山銀針無礙,她那一盞卻是…… 六安瓜片,她最喜歡的茶。 取了新的茶盞,熱茶沏好又放到合適的溫度,她抿笑端了上去,看了看已經(jīng)在他榻上縮成一團雖睜著眼卻明顯犯著困的子魚和非魚,笑言道:“子魚就只好勞陛下照顧兩天。” “放心。”皇帝笑一頜首,“如是敢跑,朕讓人封城也把它找出來。”. 蘇妤下了車往回走去。天色又暗了些,隨侍在車旁的宮人們皆掌起了宮燈,一點點暖黃散落開來,連成長長的一條。放眼望去,整條道路都仿佛用無數(shù)光點鋪成的。 自己回宮…… 這是她頭一次碰上這樣的事,略有忐忑之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欣慰。 從前的那兩年,怨也好,恨也罷,都在她心里有揮之不去的印記——即便是今日,她也從不曾徹底放下過那種怨恨。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徹底放下,只不過為了自己、也為了蘇家,于情于理她都不要計較為好。 但就是存著這樣的怨恨,方才他在車中護著她時,她心中仍有忍不住的微顫。那淡淡的龍涎香氣息縈繞在她身邊,雖是味道并不重,卻將她緊緊包裹著,輕緩地安撫著她的一顆心,驅(qū)走了黑暗中的萬千恐懼。 即便那時她還在擔心會不會有第三支箭射進來,刺穿她的身體,或者……讓他喪命。 真是人心莫測,連自己的心也難摸清楚。 一聲輕喟,蘇妤上了馬車,向折枝道:“收拾幾件輕便的衣服,陛下旨意,讓我先回宮去。”. 天子御駕上,燈火仍是亮著。已然下車離開的蘇妤沒有聽到皇帝讓沈曄辦的第三件事什么:“傳急令,把靳傾使節(jié)攔下來,請回錦都。” ☆、第60章 使節(jié) 夜色中,一架并不起眼的馬車自儀仗中駛出,數(shù)人縱馬護著。行得頗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蘇妤和折枝皆在車中環(huán)膝坐著。本以為虛驚一場,這安排卻讓她們覺得后怕。若不是情勢嚴重,皇帝應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急送一個嬪妃回宮。 “娘娘知道是誰做的么?”折枝偏頭問她。蘇妤搖頭:“不知,我猜大概是哪個大世家吧……想把自家的女兒推上后位,自是覺得我礙眼了。” 之后便又是沉默了。在彌漫的恐懼與停不住的猜測中一直靜靜坐著,直至深夜都仍睡意全無。 皇帝說讓沈曄自行決定走哪條路回去,她連沈曄如何安排的都懶得問。有人想要她的命,不惜用行刺的法子。那么她回宮之后呢?不論這個人是嬪妃還是嬪妃身后的世家,回宮后……都只怕是更險惡吧。 一直到了黎明。 晨曦的微光打入車簾的縫隙,在蘇妤腳前不遠的地方灑下一片金黃。她揭開簾子看了一看,好像是個小城,遠不如錦都繁華,卻也不乏熱鬧。 “充儀娘娘。”沈曄騎在馬上向她道,“前面有家客棧,臣從前去過一次。還有至少四天才能到錦都,不妨先去歇一歇,吃些東西?” 是詢問之意,蘇妤銜笑點了點頭:“聽大人安排。”. 小小的一座客棧,有些簡陋倒還干凈。沈曄要了兩個隔間,一間自是給蘇妤和折枝獨用的,其他人皆進了旁邊一間,猶留了兩人在蘇妤的門口守著。 心知不會有什么山珍海味,蘇妤倒也不在意,反倒有幾分好奇。自幼家中寵著,一直是錦衣玉食;進了宮后,即便是最苦的那兩年,衣食上也不曾缺過。 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眼見進店的這一行人除卻兩名女子外,余人皆是身著寶藍曳撒。店家不識得禁軍都尉府,也看得出來這必是什么大人物。觀察一番,瞧出大抵是蘇妤身份最尊貴,小二便先來問她想吃什么。 “……”蘇妤和折枝互看一眼,誰也不知道該叫點什么合適。 “小二。”沈曄在外面伸手一叩門,小二立刻轉(zhuǎn)回頭去,便見沈曄遞了銀票給他,“速去旁邊的礫城,把宜膳居的大廚請來。” “可是公子……”小二想要拒絕。從此處到礫城,來回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店里的生意怎么辦? 可被沈曄一橫,小二的聲音生生被他目中的寒光擋了回去,吞了口口水不敢說話。下意識地打開那銀票一看:一萬兩。 ……這真是只想請大廚回來、而不是要買下那宜膳居的分號么? 又扭過頭看看蘇妤,這姑娘到底是個什么“大人物”?. “大人。”看沈曄這“勞民傷財”的做法,蘇妤覺得委實不太合適。頜首一笑,溫聲道,“不必了,隨便吃些就好,還需趕緊回去才是。” 刻意沒提“回宮”二字。頓了一頓,蘇妤問那小二:“有面么?” “……有!有!”愣了一愣,小二一聽不用再跑那一趟,連連應了,又道,“姑娘稍等。” ……不用問有什么面么? 蘇妤一啞,小二已逃也似的跑去廚房給她點菜了。 看看一身暗金色飛魚服的沈曄,腰間的刀鞘暗光凜凜,難怪會把小二嚇成這樣. 兩碗面端上來,湯汁是淡淡的褐色,上面飄著淡綠和嫩白交映的蔥花,面條細細白白的盤在這湯中。上面臥著一顆雞蛋,蛋黃似是沒全熟,輕輕一晃有微微的抖動。 這么一碗簡單的東西……居然看著很有食欲? 執(zhí)著挑起面條,蘇妤吃了一口便笑向仍猶豫著不敢動筷的折枝道:“還不錯,你嘗嘗看。” “……”折枝也嘗了一口,也覺得味道簡單卻還不錯. 兩個隔間中間就隔了一道竹簾,雖是看不太清楚,大致的身形動作卻也能瞧清。有侍衛(wèi)望了望正吃著的蘇妤和折枝,在沈曄身邊低道:“大人……這不行吧?若是回了宮,充儀娘娘跟陛下一說,陛下覺得讓她受了委屈可怎么辦?” 既是能得寵到差他禁軍都尉府護送,那若是在禁軍都尉府手上受了委屈……皇帝能不問罪么? “我要給她請宜膳居的大廚來著,是她自己不肯。”沈曄淡答了一句,又道,“她是蘇澈的jiejie,應該不會。”. 那兩碗面很多,蘇妤和折枝誰也沒吃完。擱下筷子,蘇妤抬頭瞧了眼門口,起身行過去向那二人道:“兩位大人先去用膳吧,這里沒事。” 二人均有她預料之中的猶豫之色,蘇妤一哂,又道:“有勞請沈大人來。” 二人這才離開了,沈曄在片刻后到了她這邊來,一拱手道:“充儀娘娘。” “大人請坐吧。”蘇妤莞爾道。沈曄也沒多推辭,在她對面坐下,蘇妤笑問,“昨日的事,沈大人可知是誰么?” 沈曄搖頭:“不知。本是去追那人了,后來也未追到,陛下便將人撤了回來。” “哦。”蘇妤輕一點頭,又問,“那……陛下吩咐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沈曄面色一沉。對于皇帝的旨意,他素來有意識地提防別人多問。蘇妤卻道:“本宮不想知道具體旨意,只想知道,可和此事有關么?還是什么旁的旨意?” 沈曄沉思片刻。請那靳傾使節(jié)回來,算有關么?他也摸不清楚,緩言道:“許是有吧……” 看得出是當真拿不準,而非有意敷衍她。蘇妤點了點頭,又說:“本宮說句不該說的話,只是方才偶然想到的。大人不必當回事,若覺得有可能,日后留個心便是。” 沈曄欠身:“娘娘請說。” “本宮不知道陛下派蘇澈去映j□j體是做什么,但本宮卻清楚……禁軍都尉府得罪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蘇妤說著,睨著他有三分笑意。沈曄一點頭,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 “遭人行刺,自可能是本宮在宮里得罪了人,讓旁的世家覺得本宮礙眼了。但大人覺得……有沒有可能,是蘇澈所做的事得罪了人,但禁軍都尉府的人不好動,本宮這個隨在天子儀仗中的嬪妃更明顯些?”蘇妤說著目光微凝,淡看著沈曄,想知道他這個指揮使怎么想。 沈曄陡有一滯。這是可能的,禁軍都尉府若得罪了人,對方想要尋仇,總是找他們的家人更容易些。相較于他們會武、又為朝廷辦事,家人手無寸鐵自是更好辦。 抬眼猶疑不定地打量蘇妤一番,沈曄不明白她一個宮妃怎么會也想到這一層。再者……尋仇尋到宮妃身上,這世家膽子也夠大。 神色微動,沈曄忽地想到了些事情,遂有笑意在唇角處一轉(zhuǎn)即逝,他向蘇妤拱手道:“多謝娘娘提醒,臣大約知道該如何去查了。” “什么?”蘇妤脫口問了一句。在沈曄笑而不答的神色中明白了這許是他說不得的事,便不再追問,轉(zhuǎn)而欠身道,“那便有勞大人了。”. 沈曄為了安全,選的路繞了個遠。是以當皇帝已然回到錦都時,蘇妤仍還未到。這讓賀蘭子珩難免有些擔心,好在沈曄每日有信傳來說她無事。 進了成舒殿,皇帝問的頭一句話便是:“靳傾使節(jié)來了嗎?” 徐幽忙道:“來了。聽說得了旨意,一刻沒敢耽擱地就折回錦都謁見了。” 所以到得比他還要早些? 皇帝冷有一笑,狠然道:“直接交禁軍都尉府給朕審!” ……審?!徐幽驚住,滯了半天才問出一句:“陛……陛下,審什么?” 皇帝側(cè)眸睇向他,眸中的森寒讓徐幽覺得這是要把自己拖出去凌遲。一聲輕笑,他聽得皇帝沉緩而森然地道:“告訴禁軍都尉府,但凡不傷筋動骨的刑,先給朕動一遍。” 徐幽嚇出了一身冷汗。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皇帝如今把來使“請”回錦都,二話不說就要動刑,這算什么事? 愣了半天猶豫著想勸,卻被皇帝一聲“去!”喝得只能去照辦。心里忍不住暗自揣摩著……難不成皇帝這是想打靳傾又沒有理由,成心挑事么?. 不同于徐幽的吃驚,靳傾使節(jié)那克爾受了大罪。 聽聞皇帝急傳自己入錦都,只道是有什么大事,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早皇帝一日到了錦都,便靜等圣駕歸來。 誰知圣駕歸來后直接把他押去了禁軍都尉府。 二話不說就動了大刑。他從起初的怒喝質(zhì)問到后來的告饒,禁軍都尉府的人愣是一個字都沒同他說,好像拿他試刑一般將各樣的刑具全試了一遍。 偏還傷不到性命亦不動筋骨,都是皮rou傷。那克爾在劇痛中意識迷蒙,不禁奇怪:大燕朝這是什么辦事規(guī)矩? 直至夕陽西斜,余暉從窗戶散落進來,那克爾心覺自己隨時會死在這鬼地方,門終于打開了。 “陛下。”那一眾身著曳撒的侍衛(wèi)立即轉(zhuǎn)身行了大禮,皇帝在那克爾面前停了腳步,眸色淡淡地打量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