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蘇妤感到有些心慌,皇帝說她每次夢魘都很厲害是沒錯的,不僅是夢醒不分,還曾傷到過他。那牙印到現在都還能依稀看到,只是他不說,她也不提。 默了一會兒,蘇澈追問道:“長姐夢到什么了?”頓了頓又說,“陛下說和我有關,后來還讓長姐來看過我。” “也沒什么……”蘇妤長舒了一口氣,凝神道,“是些不吉利的事情,但到底只是夢罷了……” “可是夢到我被腰斬于市么?”蘇澈直言問道。 蘇妤陡然懵住,錯愕不已地看著弟弟。她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場夢,不該有其他人知道。滯了許久,她才顫抖著問他:“你……你怎么知道?” “長姐不是頭一次做這夢了。”蘇澈的面色有些發白,“我從前聽父親說過。說長姐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高燒不退,燒得說胡話,一邊哭一邊說……夢到我被腰斬。” 有這樣的事? 蘇妤覺得很是恐懼,她連年噩夢不斷,沒有哪個比這場夢來得更恐怖。時時想起來都覺得驚懼不已,如今卻又乍然聽說自己早已做過這場夢。 雖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從不曾想過弟弟會被腰斬,這糾纏多年的夢又是怎么來的? 一時有些失神,輕抽了一口冷氣。蘇澈神色有些凝重地又道:“長姐還記不記得,當年……先帝為陛下擇妻的時候,長姐志在必得?” 當然記得,因為那時她夢到了她大婚的景象。從前的許多夢境都一一應驗,她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場夢也會。 不過從前的夢她都不曾跟別人提起,那次因為太過欣喜,她才將那場夢同蘇澈說了。 最后果然是應驗。 “長姐……如是這場夢也會應驗。”蘇澈的話語有些艱難,扯起一縷笑容又道,“會是什么時候?” “阿澈……”蘇妤慌亂地看著他,他笑了一笑又說:“好吧,不管是什么時候。長姐,依蘇家的地位,能那樣殺我的,就只有……” 只有皇帝,她的夫君。 “他不會……”蘇妤語氣虛弱,竭力地對蘇澈說著,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說過不會動你……” “長姐,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蘇澈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如若我當真那樣死了,長姐在宮里還是要好好的,別做傻事。”他無奈一笑,“很多事,長姐在后宮不知道,我從前也不清楚。長姐你知不知道禁軍都尉府手里有多少蘇家的罪證?陛下現在……怕是忍而不發吧。”蘇澈搖了搖頭,苦笑又說,“平心而論,有些事……父親做得太過。” 這個蘇妤倒是清楚。她雖不知道父親從前究竟還做過些什么,但就前陣子暖情藥一事而言,父親實在是一次次地在觸皇帝的底線,足以被治死罪的絕不止這一事。 “長姐不要打聽家里的事。”蘇澈含笑說,“在禁軍都尉府聽說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只覺長姐知道得越少越好。如若蘇家當真一朝落罪,長姐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蘇妤聽言啞聲笑道:“如若蘇家有什么閃失,我又怎么可能逃得開呢?你知道了什么還是告訴我為好,不敢說能幫上什么忙,也總得心中有數。” 蘇澈沉思著,唇畔微顫,一笑說:“還是算了,心中有數不一定是好事。總歸陛下現在待長姐也還好,長姐如是能,就先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家中的事情絕非長姐能左右的。” 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蘇妤大抵清楚蘇澈指的是什么。只覺蘇澈說這些話的時候,云淡風輕間透著難掩的絕望。只怕這和他得知她的夢境并無太大關系,父親做過什么,蘇澈一直知道很多,他也許一直都很清楚……蘇家的覆滅只是早晚的事罷了。 這是蘇妤第一次聽到蘇澈如此直言地勸她這個做長姐的不要再cao心蘇家的事,也是第一次聽到蘇澈說……許多事是父親做得太過。 難道真是逃不過的絕境? 蘇妤回宮的時候已是傍晚,更衣后匆匆去長秋宮昏定,回到德容殿后便是一語不發地坐著。蘇澈想讓她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她也并非沒想過。如今卻忍不住地去想……能否為家里求個出路? 自不是指加官進爵。 如是可以,她想求皇帝讓她父親辭官養老,但皇帝興許會同意,父親卻是斷不會答應的。 嘆息搖頭。父親究竟是做了多少教人忍不得的事,連弟弟都無奈成這般。 這日晚,皇帝再往綺黎宮去的時候,就連御前隨行的宮人都以為是要去閔才人的淑哲齋,皇帝卻是連個彎都沒拐地就徑直進了德容殿。 “陛下大安。”蘇妤如常一拜,皇帝如常一扶,與她柔荑一觸卻皺了眉:“手這么涼?”端詳她片刻又道,“怎么了?蘇澈情況不好?” “沒有……蘇澈很好。”蘇妤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握著她的那只手上,虎口處兩排印跡仍很清晰,是她夢魘的“罪證”。 蘇妤用手指輕碰了一碰,這細小的動作弄得皇帝一笑:“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朕說說。” “諾。”蘇妤沉靜一福,隨著皇帝一并進了寢殿去。相對而坐,蘇妤的視線還是落在他手上的傷痕上移不開。 賀蘭子珩被她看得直不自在,輕咳一聲用袖口遮了手:“看什么看?早無事了,還怕朕秋后算賬么?” “不是。”蘇妤喃喃道,咬了咬牙,慢吞吞地說,“那次……臣妾是被夢魘住了。” 皇帝笑點頭:“朕知道。”看了看她戰戰兢兢地神色又說,“也沒怪過你啊。” 蘇妤抬起頭望向皇帝,目光顯得很有些空洞,無甚神采地問他:“陛下……您知道臣妾夢到什么了么?” 皇帝微怔。自是不知道,他連問都沒敢問過她,只怕她再想一遍會恐懼更多。加之連御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他只覺不管她夢到了什么,一時都不要再提為好。 不成想她會自己提起。賀蘭子珩靜了會兒,才問她:“夢到什么了?” ☆、49、狹路 ... “臣妾夢到蘇家沒了……父親和弟弟都……”蘇妤止了音,低了低頭又道,“臣妾就覺得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們斷氣……” 這話她是沒同皇帝說過,賀蘭子珩卻也猜到一些。那日她夢魘中慌亂地求他別殺他們、次日亦是問他對她好是不是為了除蘇家。輕一點頭,皇帝道:“大抵猜到了些。但朕也跟你說過,朕不會動他們。” “陛下……”蘇妤很是踟躕。那些夢不知能不能同他說,只怕自己說了,他會覺得她是個妖怪,一個能看到還未發生的事的妖怪。一番斟酌,蘇妤輕輕道:“陛下……臣妾想為蘇家一爭。” “一爭?”賀蘭子珩聽得有些錯愕,她明知他容不下蘇家,難不成竟是要直言和他下戰書么。見其眉目間有淡淡的掙扎,似乎又不像是,一笑問她,“爭什么?” “臣妾若是想試著讓蘇家退隱朝堂,陛下可會給臣妾這個機會么?”她企盼地望著皇帝,咬了咬嘴唇又道,“還是……陛下覺得……蘇家的罪已大到必要夷三族?” 夷三族。賀蘭子珩不自禁地一窒息,這是蘇家在他上一世時的收梢。三族之內,只有在宮中為妃的蘇妤活著。 “阿妤你不必……”賀蘭子珩有些驚疑地打量著她,“朕說過不會動他們便是不會。” “臣妾不是信不過陛下。”蘇妤悵然喟嘆,“可父親……陛下肯饒他,他也未必肯死心。若當真有朝一日犯下滔天的大罪,陛下您還能饒他么?” 這話頗有些尖銳,卻也在情在理。總是皇帝,也總有些事不能一手做主。如若當真是滔天罪行,縱是他想饒,朝臣也未必會許。 “隨你吧。”皇帝亦有一嘆,遂又笑說,“不過你父親可不好勸,你如是能勸得他辭官……朕從前還真是小看你了。” “慢慢來吧。”蘇妤頜首淺笑。她也暫不知能做些什么,只是就算有半分機會也要試一試。默了一默,蘇妤又道,“陛下,可否……不要讓蘇澈在禁軍都尉府做事了?” 皇帝輕怔,旋即了然道:“可以。這次的事朕也沒想到,改日著人給他尋個閑職便是。” “臣妾不是擔心他再出意外。”蘇妤語中微頓,“臣妾是想他離錦都遠些、離蘇家遠些……” 離蘇家遠些,那么如若有朝一日家中落罪,他的牽涉便也會少一些。就像是他同她說的,自己在宮里什么都不要打聽,蘇家的事她知道得愈少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著她,須臾方是輕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敢說,也不怕朕治你后宮干政之罪。罷了,如此倒是方便,尋個機會讓沈曄把他差出去就是。” “多謝陛下。”蘇妤俯身,恭肅一拜。皇帝伸手一扶她,思量著又凝視她片刻,終是問道:“擔心得這么多,只是因為那場夢么?去見了蘇澈一面,他跟你說什么了?” 蘇妤暗驚未言,皇帝又道:“是不是跟你說了,朕去問過他你有什么舊疾沒有?” “陛下。”蘇妤迅速思索一番,遂即答道,“是臣妾聽說陛下去過一趟,才非要追問他原因。” “哦,朕的行蹤你這么清楚,派人盯著朕來著?”皇帝的聲音淡淡的,毫無波瀾。蘇妤心中一安,不吭聲算是默認。就知他會這么想,總也好過他問罪蘇澈。 皇帝瞅著她,十分清楚她又安得什么心思,總覺近來和蘇妤的交談越發地像一場博弈。互相猜著對方的心思,猜對方會走哪一步。 不過在這樣的博弈里,蘇妤想贏上一兩場實在太難了,因為皇帝鮮少按常理走棋。 一聲輕笑:“你就這么不怕死?” “……怕。”蘇妤倒是答得老實。低頭靜思片刻,猶豫著問他,“如是臣妾當真得過什么惡疾,陛下您……” 她忽然很想問,若她真有惡疾,他會不會廢了她。畢竟,就算她還是正妻,“有惡疾”也是犯了七出之條了,何況現在只是妾室。 話語被咬在口中,無論怎么問都不合宜。少頃,蘇妤淡淡續言道:“如是臣妾當真有惡疾,陛下您就當這些話都是臣妾的遺言吧,求陛下給蘇家一條生路。” “嗯……”賀蘭子珩想說“你便是有惡疾也并非絕癥”,這他比她更清楚。上一世她活得比他還要久些,根本不必擔心這個時候被什么惡疾取了性命。他去打聽,也只是不想她總受夢魘驚擾,想尋個法子能對癥下藥地醫治罷了。 淡笑著看著她,皇帝斟酌著,緩言道:“那些事朕會安排,你別瞎想,幾場噩夢罷了,算得什么惡疾?” 很快給蘇澈安排了合適的差使,調到北邊的映陽去,具體是做什么蘇妤不便多問,總之離錦都、離蘇家都很遠了。 蘇妤矛盾許久還是覺得難以割舍,總覺無論如何都該去和蘇澈道個別,終于和皇帝提了要求,皇帝斜了她一眼:“去就是了。” 仍是一輛馬車悄悄出宮,在沈府門口停了下來。 小院里,蘇澈沉然一揖:“多謝長姐。”頓了一頓卻是又道,“但長姐不該……” “沒什么該不該的。”蘇妤緩然搖頭說,“你必是和我一樣,難免覺得陛下如今待我好是別有用心,但我又能怎樣?不趁著現在得寵讓你走,難道要等日后再失寵時再和陛下提這樣的要求么?你安心去映陽,若是蘇家當真有什么閃失,你就逃吧。那里離錦都這么遠,相隔不遠就是靳傾的領地,逃去那邊,陛下也奈何不得。” 在錦都,她蘇家再怎么爭都已是被牢牢禁錮的困獸,還不如另尋出路。 蘇澈長長的一聲嘆息,繼而向她道:“長姐如是得空,去看看父親吧。這調令父親是知道的,長姐入宮后本就只有我在父親身邊,如今我也走了……” 而她也確實許久沒有踏入蘇府的大門了。 幾番忖度,蘇妤覺得如是要去見父親,還是該讓人先回宮稟一聲,看皇帝準是不準。可此番隨她出宮的只有折枝和郭合,蘇澈想了一想:“我托沈大人走一趟吧。” 是以馬車緩緩向蘇府的方向去了,沈曄同時出了府入宮回話。此處離蘇府不算遠,離皇宮卻有些距離。得不到皇帝的旨,蘇妤就在蘇府所在的坊外耐心候著,絕不進去。 “其實陛下也知娘娘自從入宮就不曾回家省親過了。”折枝說著有幾分不滿,“再看看那葉氏,哪年生辰不回家待幾天?” 這也算是葉景秋獨一份的殊榮。倒也不是皇帝主動讓她回家省親,不過每年生辰時她都會請旨回家,皇帝也都準了。 今年亦是如此,兩日前出了宮回葉府去,大概還要再過上半個月才會回宮吧。 闔目歇著的蘇妤抬眼覷了覷折枝,輕笑道:“干什么這么酸溜溜的,她要回府讓她回去。反正她也是請了旨的,又不是擅做主張,你有什么可不高興?” 折枝含怒一咬牙:“就是看葉景秋那副樣子就不舒服。怎么忘了,當年入太子府之前,她怎么巴結娘娘來著?若不然娘娘能那么抬舉她?” 她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位子。 蘇妤目光微凜,默了一會兒清冷一笑:“過去的事,不提了。” 那時她就想當個好妻子,莫說對葉景秋,對哪個妾室都是不薄的。后來落了罪,除卻嫻妃阮月梨還肯幫上她一幫,余人皆是對她冷眼相待。 “充儀娘娘。”外面傳來了個并不算熟悉的男音,沉沉穩穩的不帶什么情緒,“陛下準了,如娘娘在蘇府留的時間久,明日回宮也可,以免太過勞頓。” 沈曄的聲音聽上去不太自然,蘇妤也知道,讓他個正經的朝臣給嬪妃傳話難免別扭。換句話說,堂堂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干了個宦官的活兒。 倒也虧得蘇澈請得動他。 和折枝相視一笑,蘇妤曼聲道:“知道了,有勞沈大人跑一趟。” 下了馬車,見沈曄垂著眼簾,神色異常沉悶地問了一句:“那么……充儀娘娘您今晚回宮么?” “自當回宮。”蘇妤笑答了一句,問他,“怎么了?大人還要去跟陛下回話?” “不是……”沈曄深吸了一口氣,“陛下說充儀娘娘回宮時天色大概比較晚了,讓臣護送。” “……”蘇妤當下覺得,如不是有蘇澈和這位沈大人交好,沈曄非得恨上自己不可。 一路都在猶豫如何面對父親為好,踏入府門的瞬間立即拿了主意——不論她心中是向著哪一方的,都到底是嫁出去的人,讓父親覺得她完全是向著夫家的,父親才不敢輕舉妄動。 是以坦坦蕩蕩地受了闔府的大禮,蘇妤讓旁人皆退下了,起身向父親回了一福:“女兒不孝,這么久也不曾回家看過。” 蘇璟神色間無甚表露,只端詳了女兒許久,短嘆了一聲道:“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嫁給他。” 心下一聲沉重的嘆息。蘇妤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尤其在那兩年里,她都覺得自己蠢透了,干什么要嫁給他?且還在婚后的幾個月里真心相許。 一陣子默然,蘇妤清淺一笑,頜首道:“父親不該這樣說,陛下待我很好。今日本不是要回家來,突然想回來看看才叫人入宮回了話,陛下倒也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