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那朕若是死了呢?”皇帝忽地開口道。 蘇妤一怔,一時只道自己聽錯了。皇帝卻平靜地對上她的眼睛,聲音有力了些地又問了一次:“朕若是死了呢?” 魂魄飄離之時,他曾驚訝于蘇妤的傷心。于情于理,整個后宮最不該傷心的就是她。一個待她一點也不好的丈夫死了,對她而言只能是好事。因為即便他待她不好,彼時她在貴嬪的位子上,在他死后她照樣要被尊為太妃。 那于她而言算是很好才是。 可她偏偏傷心成那般,甚至隨著他去了。 賀蘭子珩不懂她的那份感情,卻也知道,那份感情總不能是在他死后才突然有的,只能是從前一直有。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視著她,帶著幾分思量再度問出這句話,又續了一句,“你會傷心么?” “我……”蘇妤驚住。驚異于皇帝如此的發問,亦有些驚異于自己心中一時對此竟沒有答案。 “假若會的話……你現在可否不避著朕?”又是詢問的口氣,皇帝說著也是無奈,啞一笑道,“朕當真只是……想對你好罷了。” 所以不要避著,他并不知自己這一世能活多久、會不會像上一世一般英年早逝。如是生死不由己,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彌補。 蘇妤一時神色難辨。近來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覺,比如……她性子好的時候,皇帝會比她性子更好;現在更是……她反應反常,皇帝比她更反常。 哪個皇帝好端端地會問嬪妃如若自己死了怎么辦?他明明剛即位不久…… . 是以輝晟殿里的交談說不上不歡而散也實在談不上愉快,蘇妤悶悶地回到自己宮中,過了半個時辰折枝才回來,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這是又怎么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說了……說娘娘您……” 她猶疑不定地望著蘇妤,蘇妤微凜笑道:“跟你說了?他跟你說這個干什么?” “大約是……想讓奴婢勸勸娘娘吧。”折枝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樣子……當真是憂心得很。” 蘇妤不語,俄而一嘆:“隨意吧,你也別勸。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動那爭寵的心思——如今我動了心思,父親也動了心思;可我輸得起,蘇家輸不起。” 回絕得干干脆脆,折枝只好應了聲“諾”,躬身退下。 . 元月末,家人子采擇日漸臨近。大燕朝采選三年一次,這次是建陽年間的頭一次,也就是賀蘭子珩頭一回選妃。 名冊與畫像呈進成舒殿的時候,皇帝正悶頭看著禁軍都尉府的密報,徐幽連稟了兩次“陛下,新家人子的名冊呈過來”了,皇帝才回了他一句“擱著吧”。 眼見皇帝暫且沒有去看的意思,徐幽揮手命尚儀局的人退下。皇帝猶自看著那密報思忖著,須臾,提筆圈了幾個名字,又在下批道“速調回錦都”。擱下筆,皇帝把那密報交還給來呈折子那人,無意中抬眼一看,不禁笑了:“蘇澈?倒沒注意你在。” 蘇澈一陣腹誹,從入殿時就覺出皇帝心不在焉,好在看著那密報,神情也逐漸嚴肅起來,他便也未說什么。 合著自己在旁候了這么半天,皇帝剛意識到旁邊還有個人。 蘇澈肅然一揖:“是。”便準備行禮退下,皇帝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徐幽說了什么,瞥了眼一旁的小案上厚厚的一摞冊子及成箱的畫卷蹙了眉頭:“那是什么?” “是今屆家人子的名冊和畫像。”徐幽恭敬回道。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本奏折,卻仍沒有看那些東西的意思,隨口便道了一聲:“去禮部回個話,不選了。” ……啊? 滿殿的宮人生生一驚,連走到殿門口差一步就出了門的蘇澈都愣住。徐幽滯了一滯:“陛下……您……” 皇帝略一思忖,淡淡道:“大敵當前,哪有心思選妃。” 這借口找的…… 徐幽簡直想瞪皇帝一眼。任誰也知道靳傾此番動兵雖是戰事難免,但也說不上是什么大事,大約費不了太多工夫就能弭平戰亂。 打量著皇帝的神色,徐幽覆下眼皮平靜地稟了一句:“陛下,那待得戰勝,您也還得選……您是不是為了……”目光掃到不遠處的蘇澈時,徐幽話語頓住,壓了壓音只道,“為了那位……” 聽上去荒謬,一時卻想不到旁的理由了。但見皇帝一喟,不語。 . 蘇澈回過神,繼續提步向外走去。徐幽這才勸道:“陛下,您就算心里裝著婕妤娘娘,這規矩也破不得。往后不選也就罷了,頭一次就不選,您這不是等著朝臣糾劾么……再者……”徐幽語中一停,又道,“您也知道后宮里最容不得婕妤娘娘的是誰,嬪妃少,您顧著那兩家的面子就總也少不得去看看兩位夫人;嬪妃多了,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吧……” 賀蘭子珩自是聽得出徐幽是苦心勸他,也明白說不選就不選了委實不合適——若是過了這次,下次總還有個“后宮充盈”的說頭,如今卻連這四個字也說不通。 近來他待蘇妤好本就惹出了不少事,此番莫說是他確是為了她不想選妃——即便不是,也難保有心之人不會栽贓到她身上、有意惹出什么議論來。 顧及朝堂也好、顧及蘇家也罷,哪怕只是顧及蘇妤,現在也不能冒出半點“專寵”的苗頭。 歷朝歷代,熱衷于“清君側”的忠臣總是不少的。 細細思量著,皇帝忽有一笑,閑閑說道:“選便選吧,交給嫻妃去辦,旁人不必插手了。”淡掃了那些個名冊一眼,續道,“佳瑜夫人前陣子cao辦新年宮宴勞累得很,讓她好生歇著;章悅夫人……”皇帝輕笑,“讓她cao辦阿妤的冊封禮去。” 他就不信安排陸潤儀到綺黎宮的本意葉景秋不知情。既然她覺得陸潤儀出了什么事蘇妤頭一個脫不了罪,那蘇妤的冊封禮有什么不妥,自也是她葉景秋的錯處。 葉景秋不傻,自會明白皇帝的意思。 徐幽會意一揖應下,皇帝想了想又道:“去叫蘇澈回來,朕有話問他。” ☆、36、名單 皇帝的旨意讓嫻妃阮月梨很有些忐忑,掌理采擇家人子的事?不讓兩位夫人插手? 倒不是有多難辦,只是這樣大的事出不得疏漏,她又委實沒有經驗。 思來想去,嫻妃長嘆一聲,擺駕綺黎宮. 蘇妤正細細調制著一盒子唇脂,玫瑰花粉磨得細細的,混合在融開的蜜蠟之中,加以各樣花汁,弄得整個德容殿都香氣縈繞。郭合稟說“嫻妃娘娘駕到”時,蘇妤只淡應了一聲,既沒有起身迎接也沒打算見禮。 阮月梨倒是也不在意,進了殿就在她漆案對面的席上落了座,端看著擺弄著各樣物件的蘇妤半晌,一嘆笑道:“jiejie真是好雅興,采擇家人子的事近在眼前,六宮都盯著,偏jiejie還能靜下心來做這個。” “有什么靜不下心的。”蘇妤眼也沒抬一下,指尖碰了碰盒中軟膏試著硬度,又拿起了那花汁,笑說,“不是交給了嫻妃娘娘您cao辦么,臣妾在不在意有什么用?再說,就算是交給葉景秋,她挑了誰臣妾也說不得什么不是?” 阮月梨被她這不冷不熱的樣子弄得沒話,滯了半天,繞過漆案坐到她身邊:“jiejie……” “還別叫jiejie。”蘇妤止了她的話,“從前那兩年怎樣還怎樣,陛下是對我好了那么幾天,也說明不了什么。” 一時寵她,本就不意味著她能再坐到那主母的位子上去,當得起一眾妾室一聲“jiejie”;何況……前些日子還出了那般的事。 蘇妤淡淡一笑:“你也知道陛下這些天也沒來過了。” “有所耳聞!”阮月梨一咬牙,隨即便皺了眉頭,頗是沒好氣道,“聽折枝說了。你說你跟陛下鬧什么脾氣?你也清楚,六宮嬪妃過得好不好,全是他一個人的意思……” “鬧脾氣?”蘇妤輕一笑,“你當我蘇妤是那么分不清好賴的人么?失寵了兩年,我比誰都清楚失寵的苦……你看這顏色行么?” “淡了點。”阮月梨覷了眼她遞到面前的唇脂,很認真地給了個答案又道,“你知道失寵的苦你還耍性子?” “不是我耍性子。”蘇妤長緩了口氣,緩出心中無奈,“你也知道,我總能夢到些東西,應驗的居多。”蘇妤啞聲一笑,“連被廢這事都應驗了。” “嗯……”阮月梨一頜首,問她,“所以呢?” 蘇妤含笑反問她:“那你猜前兩天我夢到什么了?” “……”阮月梨黛眉輕挑,“夢到你又失寵了?” 那照這么說倒也算又應驗了一回。 “什么啊……”蘇妤白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往那唇脂里添了花粉,“我夢到……蘇家倒了,徹底倒了。父親自盡、蘇澈腰斬,全家都被抄了。”她說著一笑,“你說這回……我避得過么?” 阮月梨和蘇妤自j□j好,知道她那一場場夢是怎么回事。記得從前她還嘲笑蘇妤疑神疑鬼,后來實在被那一次次應驗驚得夠嗆。 避得過么?她哪有信心跟蘇妤說“避得過”。 見她不言,蘇妤又笑道:“所以啊……我干什么傻乎乎地再由著他寵一次、再讓自己心死一次?我就這么賤?” 都是大燕排得上號的貴女,這樣的字眼多少難以說出口的,更何況是說自己。蘇妤說這話時卻有幾分切齒,不是反問,她是委實想罵自己一頓。 那日皇帝問她,若是他死了,她會否傷心。她一時并無答案,回到自己宮中后卻忍不住細想起此問——倒仍是沒有明確答案,卻滿心都是他待她的好。有最近的,也有兩年前的。 蘇妤覺得自己……沒用透了! 明明是待她不好的年月加起來更多些。 “jiejie你心里頭明明放不下陛下。”阮月梨喃喃道,“從前那兩年也未見得就絕情了,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說翻臉就翻臉,就為了一場夢?” 語出即噤聲,阮月梨也清楚,蘇妤“一場夢”從來并不只是“一場夢”。 “別替我瞎cao心了,采選的事怎么了?”蘇妤笑睇著她,“且看看有沒有臣妾能為嫻妃娘娘分憂的地方?” 聽蘇妤變了口氣,阮月梨也拿腔拿調起來。從袖中取了張紙出來擱到桌上:“那就有勞婕妤幫本宮看看這事怎么辦。” 蘇妤抿笑應了句“諾”,拿起那張紙來看。上面除卻若干個名字以外再無其他。其中有幾個是她認識的,按著年齡來算…… 蘇妤眉頭微蹙:“今屆家人子?” “可不?”阮月梨道,“見都沒見,陛下先把這個給我了,說這上面的一個都不許選進來,你說這什么意思?” “大抵是看了畫像不滿意唄。”蘇妤思索著無所謂道,“殿選本也麻煩得很,他能替你先摘出去一部分人不是很好?” “才不是呢。”阮月梨嗔了她一眼,“這單子是蘇公子寫的。” 蘇妤一愣:“蘇澈?” “是。”阮月梨頜首,“陛下傳我去的時候,蘇公子還在成舒殿呢。” 怎么回事?蘇妤覺得奇怪,先前聽皇帝說差他和沈曄一起去辦事,倒沒什么不妥。如今如是來回稟什么也沒什么稀奇,但怎么會讓他寫個家人子的單子給嫻妃? 但見阮月梨也是滿臉疑惑,心知問她也問不出個什么來。心中矛盾一番,到底是不敢扔下弟弟的安危不管,一嘆道:“我見陛下去。” 阮月梨笑逐顏開:“多謝。” 蘇妤禁不住地瞪她——怎么看都像是幫陛下設了圈套請她進去. 至了成舒殿,宮人連通稟也沒通報句請她進去。蘇妤踏入殿門,聽得側殿的笑談,止步偏頭一看…… 皇帝在和蘇澈把酒言歡。 心中暗驚,蘇妤沉著臉邁過側殿的門檻,俯身一拜:“陛下大安。” 笑聲倏然止住。 “免禮吧。”皇帝語氣沉沉,聽上去并不想見到她。蘇妤站起身,說話有些猶豫:“臣妾……” 其實那些話問皇帝也行、問弟弟也行,只是兩日同時在這,她有些不知該怎么開口。 “婕妤等等。”皇帝抬手制止了她的話,遂將另一只手伸向蘇澈,“蘇公子,先把賬算了?” ……什么? 蘇妤目瞪口呆地看著弟弟不情不愿地從懷中取了銀票出來,擱到皇帝手上。皇帝竟然還很認真地數了數,繼而滿意地朝二人一笑:“朕還有事,你們聊。” 他就這么走了……. 蘇妤在原地愣了又愣,直到蘇澈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長姐?” “坐下!”蘇妤打開他的手,狠狠喝道。蘇澈不敢吱聲地坐了回去,蘇妤氣勢洶洶地在他面前也坐下,“說!怎么回事!” “……沒怎么回事。”蘇澈有些尷尬道,“我就是……跟陛下打了個賭。他跟我說長姐生氣了,但是方才嫻妃去見了長姐,長姐必定會來見他;我說不可能,長姐認準的事改不了,誰去勸也沒用……” 蘇妤聽得吃驚,又怒問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