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那樣的日子,太累。 也正因如此,她的生辰時,皇帝問她想要什么,她也只說了要見姑母,沒有提父親半個字。 不是不想念,是想念不起。 但卻沒有想到,父親會通過姑母來做這件事。 “什么樣的父親會給女兒用催情藥?”蘇妤冷笑著直言問紀蘇氏,“父親一意孤行,姑母來找我又有什么用?” 紀蘇氏心焦又無奈,急道:“可你這么跟陛下不親不近的到底不是個法子,你父親也是為你好……” “讓我嫁給陛下時你們也說是為我好。”蘇妤笑出了聲,“可后來呢?父親一步步逼得陛下容不下蘇家,又有哪一步是為我好了?他該知道我在宮里,蘇家做了什么錯事頭一個要被怪罪的就是我。”蘇妤深深吸了口氣,強忍住了幾乎就要涌出來的淚水,“每一次……我都要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問罪。這次更好了,我境遇剛好一點他就坐不住了……一旦事情查明,日后六宮上下怎么看我?陛下如何還能容得下我?父親這是逼著我去求陛下賜我白綾三尺!” 蘇妤說得激動,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分。她過得確實不易——其實世家送進宮來的貴女大抵都是這般,總要擔著家族的興衰。 只是,她被逼得太狠。 “阿妤!”紀蘇氏只覺自己在干著急,她不知還能用什么話來勸蘇妤,也知確是兄長做得過分,可……那畢竟是她的家,總也不能不顧一家生死。 “姑母不必勸了。”蘇妤生硬道,輕笑著帶著幾分氣,聲音淡了些許,“我有分寸,自會去求陛下,拼死了也要保蘇家一命。”她重重緩了口氣很是疲憊,“但我若真就這么被賜死了,父親最好會明白……該收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這么跟陛下爭上去,只能是自掘墳墓。” 明明是帶著笑意的話語,卻聽得紀蘇氏后脊發冷。 蘇妤不愿再多做理睬,頭一次這么分明地對自己的家族乃至所有豪門世家生了厭惡。起身離座,她想現在就到成舒殿去求見,趁著皇帝近來待她尚好求他放蘇家一馬。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可以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被禁軍都尉府扣下的人沒幾個查不清楚的。 只可惜,皇帝剛要為她當年戕害皇裔的事平冤,她卻是等不到真相查明了。 誠然,她心下覺得大抵夠不上賜死,但……有了這樣的事,只怕她與皇帝之間的關系,只會比從前更差。 真是造化弄人. 踏出殿門,余光瞥見那一抹玄色時蘇妤陡然一震,抬頭間已面色煞白:“陛……” 嘴猛地被捂住,她被他拽出去按在墻上、又被他怒不可遏地瞪了半晌。 她看得出皇帝咬牙切齒,卻也只能這么看著,驚惶不已地出不得聲。 皇帝冷冷地朝殿里瞧了一眼,強拉著她離開。他們在離德容殿較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才松開蘇妤,一聲怒笑含著譏諷:“蘇大人好計謀啊,他若想讓朕誅蘇家三族,朕成全他。” ☆、29 做戲 蘇妤聽得身子一顫,目光與他冷眸一對,不覺間懼意更甚。狠一咬唇便往足下的石子路上跪了下去,口氣平靜道:“陛下恕罪……父親是為臣妾著急才失了分寸,陛下如要問罪……拿臣妾問罪便是……”她感受著裙下石子竄上來的絲絲冷意,“求陛下圣斷。” “圣斷?”皇帝冷睇著她切齒而笑,“那朕賜你白綾三尺如何?” 蘇妤脫口而出:“那陛下便會赦了蘇家的罪么?” 皇帝眸色一沉,吐了一個字:“是。” 分明地聽出蘇妤長松了一口氣,面上竟帶了兩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伏地一拜:“謝陛下。” “……”賀蘭子珩氣得發笑,委實是被她拿住了。不論上一世自己如何負了她,這件事上到底還是她父親的不是,怎么到頭來還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無奈地暗瞪她一眼:“謝什么謝,起來。” “陛下……”蘇妤微顯錯愕地滯了一瞬,他一喟,伸手去扶她:“用不著你頂罪。” 蘇妤一聽便慌了,不用她“頂罪”,便是要賞罰分明了?本就被他扶著胳膊,慌神之下渾然不覺地就反握了上去,哀求之語剛要出口卻冷不丁地被他在額上彈了個響指。 “連求朕賜你三尺白綾的話都說得出來,你倒真豁得出去。”皇帝啞笑連連,“罷了,也沒鬧出什么大事,朕不查了便是。” ……他說什么?! 蘇妤驚疑不定地雙目圓睜。他雖是說得輕描淡寫,就像是在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一般輕松,可這輕松卻讓她緊張不已。這太離奇了,簡直沒有理由…… 見她發愣,皇帝思忖片刻就又抬手彈在她額上。她回過神,便見皇帝的神色倏爾間冷了下去,笑意全無的凝重:“讓你姑母告訴你父親,這事朕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但若再有下次……你的面子就只夠留你一命了。” 他要補償她,這毋庸置疑。他清楚自己上輩子虧欠她的,卻到底不虧欠她蘇家——他對蘇家做過的一切,他從來不曾后悔過。并且在這一世,如若蘇家還不識趣,他會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忍一些,但不會太多。 他可以不顧自己地彌補她,但大燕朝是先祖們留下來的基業,他沒有資格把它也賠在這場補償上。 “臣妾知道。”蘇妤應了一句就抿了嘴,低著頭好像思量著什么又好像只是單純的緊張。這大逆不道的罪,她沒想到能這么輕而易舉地就揭過去,而就連她也覺得,如若皇帝當真要發落,也實在無可厚非。 哪個皇帝能容忍做臣子的往自己和嬪妃的酒里下催情藥? 皇帝睇了睇她的神色:“還不滿意?” “沒有……”蘇妤連忙搖頭。他半點沒罰,簡直寬容得超乎想象,她還能有什么不滿意? 默了一默,她有幾分惴惴地道:“陛下為什么……” 她語中有一滯,皇帝不解:“什么?” 蘇妤垂首斟酌著,俄而緩緩說:“為什么……突然對蘇家如此寬容……” “你還是信不過朕。”皇帝凝視著她,判斷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蘇妤低著頭,也沒有反駁,只喃喃說:“臣妾只是覺得奇怪……” 賀蘭子珩多多少少清楚,只怕這些日子以來,不論她態度有否轉變,對此必定還是心下存疑。因為他對她好得實在太突然,太難讓她相信。 真實的原因,到底沒法解釋。皇帝沉思少頃,睇視著她頜首一哂:“朕希望你活得比朕長。” 那曾是她的不服輸,如今卻是他真心實意的想法。 蘇妤一懵,似乎有一種詭異的情緒在她心底涌動著、翻騰著,又好像一刀刀地剜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她恍然間覺得腕上一陣刀割似的劇痛。 痛感卻又很快消失不見,她低頭仔仔細細看了看手腕,沒有受任何的傷。 皇帝被她的舉動搞得有些不明就里,蹙眉問她:“怎么了?” “沒什么……”蘇妤放下衣袖,思忖良久,細語呢喃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一點頭:“你說。” “臣妾想……陛下近來能不能……不見臣妾?”她越說聲音越低,頓了一頓,又道,“臣妾想斷了父親的念想。” 她要讓父親知道,只要蘇家有半點錯處,皇帝便會立時三刻對她厭棄。大概只有這樣,父親日后才會多些顧忌。 至于這“近來”過去后,皇帝是否還會再想起她、她是不是又會回到先前兩年的境地,現在顧不上了。 皇帝想了一想:“……不能。” “……”蘇妤抬起頭望著他,神色難辨。 皇帝一笑:“你回去明明白白告訴你的姑母朕方才說的,你父親便會有所顧忌——就算是當真不識趣,朕替你斷了他的念想。” “陛下不可……”蘇妤惶然搖頭,“陛下就當準臣妾盡孝……” 皇帝微怔。他說替她斷了她父親的念想,她想成了什么?盡孝?這是全然以為他會要她父親的命了? 忽地不忍心再解釋下去——他再怎么解釋,她都是一樣的忐忑。一聲喟嘆,大約此時循著她的心思辦才是最讓她安心的。皇帝緩然點頭應允:“朕答應你。” “謝陛下。”蘇妤深深一福,“姑母還在殿里,臣妾告退。”. 按著蘇妤的意思,要斷了她父親的那份心,如此便要讓她父親覺得她就此又被冷落了。可后宮人多口雜,賀蘭子珩與她都知道,這意味著他不僅不能去見她,其他的賞賜也一概不能有,必要讓后宮上下都覺得她失寵了才行。 蘇妤豁得出去,賀蘭子珩卻豁不出去。重活一世就是為了彌補虧欠,讓她再度吃苦算是什么彌補? 這就苦了徐幽。 皇帝要待蘇妤好,又非要順著她的心意不讓旁人看出來,就只好暗地里待她好。莫說六宮嬪御,連御前宮人也要瞞著,偶爾往綺黎宮送東西——就全得勞他這個大監親自跑。 徐幽走著夜路心下長嘆:罷了,到底不是尋常嬪妃,為昔日的當家主母奔波,倒是也算不得虧。 至了德容殿門口,今日殿中多出來的那個身影卻讓他停了腳. 蘇妤神色淡淡地端坐著一言不發。雖說來者是客,她卻是連盞茶也沒讓宮人給上。陸潤儀清清冷冷一笑:“婕妤娘娘還是老樣子,清高得緊。聽說陛下二十幾日沒來了,娘娘倒還坐得住?”說著笑語中添了兩分諷意,“眼瞧著到手的充儀位子也要飛了。” “禮部擇定的吉日在一月,如今已經歲末了,過不了多少時日便是。不勞潤儀娘子cao心。”說得不咸不淡,沒有半分不快,顯是懶得和她多爭辯。 或者說,明知陸潤儀是有心來找茬,她才不會著這個道。 本是早早放了話下去,闔宮宮人誰也不許招惹這位陸潤儀,她若來見也要推了不見。這陸潤儀卻比她想得有膽識,竟就這么半闖著進來了,有著身孕,宮人們也不敢強攔她。 這些時日下來,陸潤儀的胎已不小,大腹便便的頗是明顯。從前姿色尚好的面容亦因為有著身孕而顯得微胖且有些浮腫,照理說是要做母親的人了,縱使身材走了形也該是有種不一樣的美。可蘇妤看著她,腦海中來來回回就是那五個字:丑人多作怪。 陸潤儀被蘇妤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得靜了一會兒,輕輕笑道:“諾,臣妾不替婕妤娘娘cao心。臣妾來只是想知會娘娘一聲,韻宜宮臣妾住著不順心,想請旨住到綺黎宮來。” 蘇妤微有一凜,冷笑說:“你當陛下會答應這種無理的要求么?” 陸潤儀微一抿唇,帶著幾分委屈的嬌怯:“婕妤娘娘覺得,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陛下會不答應么?” 蘇妤覷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說話愈發地不留情面:“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也沒見陛下晉你位份啊。” 陸潤儀的面色不禁一冷,蘇妤寒涔涔地笑著又道:“本宮這隔三岔五失寵的勁頭……勸潤儀娘子別來綺黎宮尋這晦氣,在韻宜宮里好好安你的胎,把孩子平安生下來才是正經事。” “方才娘娘說冊封充儀的事不用臣妾cao心。”陸潤儀盈盈一笑,“臣妾這孩子也不用娘娘cao心——至少現在還不用娘娘cao心。” 蘇妤聽出她話里有話,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 “娘娘很快就會知道的。”陸潤儀笑看著她,“臣妾若拿準了主意想遷宮,總有辦法讓陛下答應的。為了這孩子,陛下會答應的。”她的眼底蘊著讓蘇妤感到些許恐懼的自信,語中一頓續道,“為了先前那孩子,修媛娘娘會幫臣妾讓陛下答應的。” 蘇妤暗抽一口涼氣。其實從陸潤儀說要搬到她綺黎宮來時,她就知道她安得什么心——大抵還是和楚修媛有關,當年的事,楚修媛根本不可能原諒她。而她一旦搬過來,這孩子有半點的不安穩,頭一個脫不了干系的便是自己這個一宮主位。 何況,她目下本就還未能洗凈昔日戕害皇裔的罪名。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今天的第三更啦~~明天的更新會提前一些~大約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之間更吧~ 很快就要進入日更六千的節奏…… 不過最近幾天還是只能日更三千……因為事情比較多~感覺所有事情都堆在一起了【對手指】正好這會兒身份證還丟了要補辦……(←這事純屬自己犯二了_(:3」∠)_) ☆、30 除夕 新年至了,節慶的喜意為仍寒冷的錦都覆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氣息。這個新年于蘇妤而言和昔年不同,先前的兩年愈是過節就愈是覺得自己過得實在凄涼。沒有什么人會來道賀,霽顏宮里亦沒有半分年味,徹頭徹尾的凄清。 這一年卻是大不一樣了,綺黎宮早早地就熱鬧起來,折枝的傷也早已大好,忙里忙外地置辦著、幫蘇妤應付著各宮來拜年的嬪妃——雖則這些日子蘇妤頗有些失寵之勢,但先前的種種讓六宮上下愈發覺得宮中之事實在說不清楚,還是不要太早下斷論為好. 除夕這天,陽光穿過微寒的薄霧映進殿里,蘇妤手里正打著一枚平安結。殷紅的顏色,圖個吉利。這些東西她素來拿手得很,剛嫁入太子府那年,曾閑來無事和府中的一干侍婢比著打這平安結,那么多人,也沒有誰能比她打得更快更精巧。 那時連他也贊她:好一雙巧手。 收繩完成,她將一縷串了玉珠的穗子栓了上去。那玉珠雖只有拇指大小,卻是玉質上佳,晶瑩剔透地墜在那一縷紅上。 蘇妤將平安結最后又整理了一番,遂擱在了旁邊的托盤里。盤中已有好幾個,款式各異但都做得細致。她喚來折枝抿笑道:“還照往年。嫻妃娘娘的你親自送去,舅母的在她晚上入宮參宴時帶給她,姑母和父親還有阿澈的……”她默了一默,“還是和從前一樣吧。” 掛在自己宮中最高的那棵樹上,算是祈福了。 “諾。”折枝沉穩一福,想了想猶豫著道,“也沒準……紀夫人和蘇公子會來宮宴呢?” 紀蘇氏也是正經的外命婦,蘇澈是蘇妤的親弟弟,入宮參個宮宴合情合理。誠然,從前兩年并不曾有過,可如今畢竟不一樣。皇帝也曾經叫人來提過,可趁著新年傳來一見。 “他們就是來了我也不見。”蘇妤淡漠道,“叫郭合去回個話,宮宴我不去了。這么一見,指不定父親又要動什么心思。” 她實在是怕了。蘇家越是不濟,父親就越是急躁。在這樣的急躁中他早就失了昔年的老謀深算,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抓把柄,蘇家也一天不如一天。 “諾。”折枝又一福身,躬身退去。行出兩步卻又轉回身來,躊躇著喃喃道,“娘娘,這平安結……娘娘沒給陛下備一個么?可讓郭合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