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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阿姨遺囑,將骨灰全灑向青河下游,她說,希望下輩子別再做人。 蔚叔叔傷她傷得體無完膚。 死過一次,便再也無法重生。 她是這樣決絕的一個人。 我與蔚藍站在江離曾帶我去過的那座廢棄的燈塔上,早春的風涼涼地吹過來,鼓起我們黑色的衣裳。河面水波微漾,午后稀松的陽光折射出波光粼粼,平靜而美好。 蔚藍擰開骨灰罐的盒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抓出來,手一揚,屬于一個人所有的一切都紛紛揚揚地飄灑出去,風卷起那細小的塵埃,跌落水中,飄散空中,飛翔至遠方。 當風揚其灰,從此以往,勿復相思。 生命原是如此短暫。 “西曼,原來失去一切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蔚藍的聲音在微風中很輕,砸在我心間,卻是那么沉重。 “不,你還有我。”我側身抱住她,哪怕是在陽光下,她的身體依舊沒有絲毫的溫度,手指冰涼。 “是呀,我還有你……”她將頭輕輕擱在我肩膀,整個身體的力道在瞬間都壓在我身上,我抵住欄桿站穩,承接住她所有的力量、傷痛,以及依賴。 “所以,西曼,你不能丟下我,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擁有的,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了……”她似呢喃的輕語在微風中碎成一片一片,紛紛竄入我耳膜,仿佛索要承諾的魔音。 我點頭,在心里對自己承諾,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事,我始終會把你當成好姐妹,不離不棄。 蔚藍以低價轉售了家里的房子及車子,加上蔚叔叔留下來的財產,足夠她這輩子生活無憂。只是沒有了最親近的人,住再大的房子再多的物質都無法填滿心中的空。 陪蔚藍回家收拾東西,她只帶走了常穿的衣服與手提電腦,其余統統都轉贈給兒童福利院。她說,最重要的已經帶不走,其他便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沉迷物質的小女孩了,如果成長的代價是這樣慘重,我寧肯她一輩子都做那個無憂無慮熱愛美食華服開炫麗吉普車的小小女孩兒。 mama讓蔚藍住進了我們家,與我共用一個房間。 自那之后,她無法獨自入睡,哪怕有人睡在旁邊,她都感覺到恐懼,整晚都需要開著燈,不敢閉上眼睛,她說一旦閉上眼,便看到血流成河的畫面……那個夜晚的場景,已成了拓印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紀睿見她被失眠與噩夢折磨得不成樣子,不得不給她開了處方安眠藥,依靠藥物的幫助,蔚藍才能夠睡上一覺,但藥物產生的幻覺以及后遺癥,比之長時間失眠的痛苦,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燦邀她出去旅行散心,可她提不上半點興致,幽幽地說,出去了,還是要回來的,一切都不會有什么改變。 以前那個樂觀的蔚藍再也不見了,死掉了,現在的她,事事悲觀,成天窩在家里哪也不去,她班主任來看望過她,勸她先辦理休學,明年繼續參加高考,可她執意要退學,她說,上不上大學,生活并不會有什么改變。 她悲觀到自暴自棄,讓人無能為力。我雖然擔心卻也不忍心逼她,她能夠從那種知覺木然中復蘇,我已經很滿足了。 蘇燦說,或許換一個生活環境,離開這個城市會不會好點?西曼,如果可行,讓你生母帶她一同去法國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點呢。只擔心我離開這里之后,蔚藍要怎么辦。是呀,她可以跟我一起走! 問過她的意見之后,我們一起去找母親。父親回里昂之后,她一直留在這個城市等我畢業,借住在她的好姐妹家中,每周有三天,會跟我一起吃飯,這是我們的約定。每次吃完飯之后,她會帶我去逛街,給我買一大堆衣服鞋子,恨不得將這十七年來所有的空白都填充上。雖然那些衣服買回去之后都被我壓在柜子里,太多壓根穿不了,可我依然不忍拂她的心意。 母親是知道蔚藍的事情的,彼時還去醫院探望過她,很心疼她的遭遇。所以當我向她提出,可否認蔚藍做養女時,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還很開心地拉著蔚藍的手說,又多了一個女兒了。當即便打電話給父親,與他商議辦理監護人手續以及移民手續等問題。 晚上我與蔚藍并肩躺在床上,說了很多很多話,小時候的趣事,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她在聽,偶爾也會附和一下,說到好笑的地方,她也會輕輕地笑出來。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她不用依靠安眠藥慢慢地進入睡眠,她摟緊我的手臂,將頭擱在我肩窩里,輕輕地說,西曼,我愛你。 我輕輕拍她的背,哄她入睡宛如哄一個小孩子般,在心里應她,蔚藍,你知道的,我也愛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夜極靜,房間里只聽得見彼此細微的呼吸聲。她終于緩緩睡過去,神色還算平靜,我這些天來提起的一顆心,終于可以稍稍放下來一點。 04 四月初,江離的第二場個人畫展在市立美術館開展。如第一次一樣,為期一個禮拜,只是這次比上次更小型,只設了一個展廳,誠然如此,依舊得到了本城眾多媒體的關注。有記者問他,為什么本次展覽的主題叫“重生”,他回答說,這場小畫展是我特意為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而舉辦,是我送給她的禮物。至于為什么叫這個主題,我想你看過之后或許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