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新歡》 作者:公子歡喜 第一章 月上中天,暗夜幽沉。尋常人家均已緊閉門戶安然入睡。此刻恰是賭坊、妓院開門納客的熱鬧時候。 紅燈高懸,紗幔飄忽。高樓上的歌姬懷抱琵琶媚聲嬌唱,賭坊中的牌九推得酣暢,骰子在竹筒里上下翻轉(zhuǎn),滴溜清脆。京都之繁華,不是白日里人馬如龍的滾滾長街,端看這日落后斑斕迷離的不夜天。 溫雅臣最后的記憶停留在依翠樓老鴇刺耳的笑聲里:“啊呀,溫少怎么走了?再坐坐吧,讓姑娘們多唱兩曲。哈哈哈哈哈,索性別走,就住下吧,我們家翠瓏天天盼著您呢!哎喲,朱爺!您也要走!這哪兒成呀?這是存心要張嬤嬤我去喝西北風吶!快,快來把溫少留下!我的祖宗喲,留下吧……” 明明是沙啞的公鴨嗓,非要一個勁往細高處擠,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大肥鴨。老鴇濃烈的香粉味下,溫雅臣胸中一陣陣翻江倒海。 清冷的夜風吹散些許酒氣,透過花娘濃妝艷飾的精致面容和小樓中炫目的朦朧燈影,溫雅臣不經(jīng)意抬頭,依稀看到天邊掛著的星子。孤零零的一顆,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光芒黯淡而孤寂,好似一陣風就能吹下來。于是情不自禁伸出手,迷迷瞪瞪地,卻只抓住了同伴的衣角。 “既然要走,那這賞錢……哦呵呵呵呵,溫少就是溫少!呵呵呵呵呵呵……”聽說這位張嬤嬤當年也曾是名震天下的花魁,芳名鼎盛時,一曲清歌無人能及。那年月的恩客里一定有不少是聾的。 同行的公子哥兒們吵吵嚷嚷,要再找個喝酒的地方:“走,去飛天賭坊找銀月夫人……” 今夜說好是溫雅臣做東,喝得滿臉酒氣的敗家子們紛紛叫好,扯著衣袖、拖著腳步,踉踉蹌蹌推著同樣喝得東倒西歪的溫少往外走。 狹窄的巷子曲折漫長,高墻沾上了夜露,濕滑冰涼。腳下的石板路不知被誰鋪了厚厚一層棉花,綿軟得幾乎拔不起腳。溫雅臣聽得依翠樓里的笑聲離自己越來越遠,高樓之上,歌姬們清亮悠揚的歌聲也漸漸變得聽不清了: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再后來,溫雅臣就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歌女攬著琵琶錚錚彈唱,長夜漫漫,寂寞無處。高樓下真正寂寞的人們迷失在迷離撩人的燈海里。酒香熏紅了眼,佳人迷醉了心,徹夜歡縱的紈绔子弟連摸骨牌的手都帶著輕浮的氣息。 葉青羽站在巷口,面前的衣香鬢影與身后的黝黑寂靜好似彩色與黑白的對比,一步之差,卻成了兩個世界。 “來,再喝一杯……酒……我的酒……嘔……”跌跌撞撞的醉客自紅塵濁浪里來,一步步邁著虛浮的步伐隱沒在暗巷內(nèi)。 一、二、三……他在心中默數(shù)。 “哐嘡——”,酒瓶跌在地上碎了,醉客靠著墻根睡得酣甜。明日一早,全京城都會知道,東城的李員外宿醉街頭,于是被他家兇悍的娘子打得鼻青臉腫出不了門。 好心拾起他身邊的酒瓶碎片,這位大爺活該娶一只河東獅,前兩日被瓷片扎破的傷痕還大大咧咧掛在臉上。 順手替他把手里那半截瓶頸也取走,葉青羽待要起身,衣袖卻被墻根下的另一個醉鬼揪住了。 “你……掉下來了?”口齒不清的話語說明他醉得很深,赤紅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頭寫滿好奇。 “……” “天上……”見葉青羽不解,他抬手指了指天。雙眸倒映了巷子前的光影,閃爍如波,自墨藍色的天幕徐徐又望向葉青羽的臉,“星星……方才我瞧見了,你在那兒,孤零零的……” “溫少,你醉了。”葉青羽認得他。 放眼京城,有人或許不知道當今皇上的名號。可是“溫雅臣”三字卻無人不曉。溫太妃青眼有加的娘家內(nèi)侄,長平郡主膝下的愛孫,他爹是威風赫赫的鎮(zhèn)軍大將軍,他娘出身安陽盧氏,門閥豪族家世煊赫。他是將軍府里的獨苗,五世相承,四房上下,只此一個男孫,名副其實是含金握玉出生的名門驕子,想要不受寵溺都天理難容。 溫家公子通音律,精博弈,鎮(zhèn)日流連花叢,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大庭廣眾之下,世人皆如此稱贊。回過身去,卻說得簡單明了——溫雅臣?鎮(zhèn)軍將軍家的繡花枕頭。 京中盛傳他有一副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如今這張漂亮面孔正對著葉青羽歡樂傻笑,雙眼瞇起,嘴角大大咧開,笑容真誠,憨態(tài)可掬:“噓……別說話,小心月亮聽見了,把你抓回去。” 真是……少有的爛漫心性啊。葉青羽哭笑不得。 “怎么就你一個人?天上是,地上也是。”他表情認真,兀自醉言醉語。 “我一直是一個人。” “拉我起來。”癱坐在地上的醉鬼顫顫向他伸手,不等葉青羽說完,他便索性揪著他的衣袍掙扎爬起。 兩人相對而立,只隔了些許距離。月光自高墻迤邐照下,傳聞中名冠京師的俊挺容貌近在咫尺,眸如春水,唇紅齒白。葉青羽忍不住感慨,才品云云是胡說八道,姿容卓越卻是言猶不及。 不過是剎那間的失神,不安分的醉鬼已經(jīng)麻利地把爪子搭上了他的臉,口中同樣也是喟嘆:“真是……真是……” 喃喃自語了大半天,卻蹦不出第二個詞。看來人們的傳言是真的,他的功名是溫家花錢買的。 “我送你回將軍府。”不見了愛孫,將軍府上下今夜必定不得安寧。 “不,我不回去。”他斷然回絕。好似生怕真會被帶回去一般,抓過葉青羽的腕子,旋身反把他逼進了墻角里,“我不回去,你也別走。” 距離又近半寸,閱盡群芳的風流公子有一副醉人的好嗓子,貼在耳邊低聲呢喃,任是冰做的心都要化開。如身后墻壁般冰涼的手指依舊在臉上流連不去,已經(jīng)靠得不能再近,身體偎著身體,彼此的衣衫緊緊貼在一起。葉青羽無奈地想起,溫雅臣的衣襟上似乎還掛著嘔吐留下的污漬。 “你……來這兒做什么?”醉鬼的發(fā)問還在繼續(xù)。 “睡不著。” “為什么?” “……”這要怎么答? 醉鬼給出了答案:“你不高興。” 一語中的。 “你的眼里都看不見笑。”完全無視葉青羽眼中的反駁,他連連搖頭感嘆,“天際如此遼闊,可你卻獨自被拋在一邊,真可憐。” “溫少……” “之前我就想這樣……這樣摸摸你……”觸摸著面孔的手指像是在探索什么,又仿佛是安慰。放縱聲色的敗家子明明已經(jīng)喝得不省人事,此刻卻眼神犀利,仿佛公堂上明察秋毫的判官,“你太孤單。” “生來就是如此。”葉青羽垂眼。 溫雅臣靜默了,而后圈住了他的肩。 混雜著酒氣的呼吸隨著說話聲一陣陣拂過葉青羽的臉,他說:”別怕,有我在。” 他“呵呵”傻笑,guntang的臉緊緊貼著葉青羽的:“你笑起來一定比現(xiàn)在好看。” 他頭枕著葉青羽的肩膀,口齒含糊地許諾:“放心吧,以后你就不孤單了,我陪著你。” 扯東道西,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語,牛頭不對馬嘴。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什么。 葉青羽側(cè)過臉,看見他那雙映著月光的眼正慢慢合上。 呵,醉鬼。 小巷曲折,更深露重。墻根下的鼾聲錯落起伏,醉鬼噴在頰邊的呼吸熾熱而悠長。 最后的最后,停止了嘮嘮叨叨的醉言醉語,醉鬼附在葉青羽耳邊輕聲說道:“看,我接住你了。”而后沉沉睡去。 剎那間,心潮迭起。 石墻的寒意透過衣衫微微刺痛了背脊。掛在身上的大少很沉,胳膊依舊緊緊箍著他的肩膀。溫雅臣的腦袋埋在葉青羽的頸間,時不時還不忘蹭兩下,好尋一個舒服的角度。 葉青羽一動不動地站著,眼角余光瞥見被扯落一旁的玉冠。松散的發(fā)絲自冠下跌落,被夜風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鼻尖。 長嘆一口氣,葉青羽搖了搖頭,架起這位名滿京都的浪蕩少爺,慢慢向巷子另一頭走去。也許是因為被他說中了一些事吧。葉青羽這樣對自己說道。 第二章 溫雅臣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正站在倚翠樓外,老鴇尖笑著同身邊的朱家少東拉扯不清。身旁人來人往,一陣微風吹過。他不經(jīng)意抬頭,天邊孤零零掛著一顆星子,仿佛隨時就會被風吹落。于是情不自禁伸手,手中一沉,天上的孤星正躺在掌中,光芒隱隱。 溫雅臣捧著它,前所未有的滿足溢滿心胸。 “哎,你們看……”他揚聲招呼眾人。 星子抖動起來,不等他捧在手中細看,便陡然一閃,無聲裂做了一撮塵土。夜風瑟瑟,頃刻消散于天地之間。 心中大慟,腦中“嗡嗡”亂響,仿佛盛了千軍萬馬奔騰馳騁。尖銳的疼痛自眉心一路蔓延,溫雅臣不禁呻吟出聲:“唔……茶……” 醉夢消散。 探手去摸床頭的醒酒茶。一夜宿醉,不知是否還趕得上去向祖母請安:“什么時辰了?” “剛過辰時。” “嗯……老太太房里派人來過嗎?去告訴一聲,我昨晚睡得太遲,今天不去請安了。”手掌四下?lián)]動,那碗醒酒茶像是長了腿會跑一般,怎么也抓不著。溫雅臣氣餒,拉起被子想要再睡一會兒。 身旁的聲音說道:“茶壺在桌上,我替你倒。” “嗯。”前兩日剛換的新被褥,怎么轉(zhuǎn)眼又換?昏昏沉沉地,溫雅臣想,八成是二姐來過,嫌棄顏色太艷麗。在她眼里,裹一塊白布單睡著才叫冰清高潔不染俗塵。 挑剔成性的將軍府二小姐,難怪遲遲嫁不出去。 身邊的軟枕手感舒滑溫暖,叫人忍不住抱得更緊。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縈繞鼻間的味道不同熏香的甜膩,而是帶著幾分淡淡的草藥香,清新怡人:“怎么連香都換了?三小姐的主意?”二姐換了他的被褥,三姐若不在他房里添置些別的,就絕不會罷休。 “唉……算了,隨她們?nèi)グ伞V灰霍[到老太太那里就好。”溫府尚在閨中的兩位小姐天生是冤家,成天坐在一處,不是吵嘴就是斗氣。惱極了就把弟弟也牽扯進來折騰一番,闔府上下沒有不怕她們兩個的。一思及此,溫雅臣越發(fā)覺得頭痛難當,“茶呢?怎么還沒送來?” “我走不開。” 還是那個聲音,溫潤柔和,就像這房里的香。難不成連房里的人都跟著買了新的?懷里的軟枕動了一動,好聞的香氣也隨之浮動。 溫雅臣開始納悶,小廝怎么會進他的臥房?在房里伺候的應是大丫鬟綠蘿和紫萱:“你是誰?” 猛然睜眼,雙目酸澀,承受不住白光的刺目,頭痛更甚,溫雅臣忍不住抬手扶額,看見床下鋪了一地的凌亂衣衫。精致的玉冠被丟在一旁,冠尖上還纏著繡花荷包上的鮮紅流蘇。這樣的場景他很熟悉,一個月中總有那么七八回一早醒來會瞧見如此狼狽的場面。 “昨晚我喝多了。”溫雅臣坦白說道。什么軟枕?這是活生生的人,摟著能不舒服嗎? 一夜春`宵后第二天醒來會臉紅這種事,溫少好些年前就不干了。不過昔時身側(cè)睡著的是一絲`不掛的美艷佳人,現(xiàn)下卻是與自己身軀相同、毫無二致的男子,看來是真的醉糊涂了。 本朝民風尚算嚴謹,不過男風之流亦非禁忌。勾欄院中時有涂脂抹粉的小倌倚門賣身,大戶之家中也有豢養(yǎng)孌童消遣賞玩的。溫雅臣向來偏好身段嬌柔的女子,于是常為一眾朋友戲謔:“此中滋味妙不可言。嘖嘖,溫少不試,當真可惜。” 那朱家綢緞莊的大公子朱海潮甚至揚言,終有一日要叫他好好領略一番。看來,昨晚必定被他們下了套。嘖……這群狐朋狗友…… 環(huán)顧四周,房中陳設不見華麗,既沒有通常妓院中鋪天蓋地的俗艷紗簾,也不見粗制濫造的拙劣書畫。據(jù)說,除卻勾欄畫舫,不少粉頭名娼不愿魚龍交雜混在一處,便在巷尾深處租一個小院悄悄開張獨自營生。其中不少人家布置得很是精巧,兼之清幽風雅無人打擾,賓客盈門之盛況不下于倚翠樓。 溫雅臣暗想,看來這里就是其中一處了。屋內(nèi)器具簡單,桌椅床榻均是以古樸清雅為宜,雕琢極簡卻頗見匠心。看慣了高屋廣廈下的雕欄玉砌,如此干凈的布置倒令人耳目一新。透過格窗的縫隙,甚至能望見枝頭翠綠的新葉。看來朱大公子真是費了不少心思,他家兄弟三個里,但凡有一個能把這股勁頭用在買賣上,朱員外便不至如此性急地討進第七房姨太太,好趁沒閉眼前趕緊再生一個有出息的。 “你的衣服臟了。我原本只是想替你更衣……”見他發(fā)愣,葉青羽解釋道。 溫雅臣瞪著他的臉不見反應,葉青羽頓了頓,續(xù)道:“桌上的水是涼的。溫少若要熱茶,恐怕須稍等片刻。” 他起身要下床,身上忽然一沉,醒過神來的溫雅臣突然收緊手臂箍住了他的腰,一個翻身又把他壓了回去。 葉青羽驚訝:“你?” 豎起食指抵上他的唇,溫雅臣俯身對他溫柔地笑:“別忙,我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