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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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擅長醫(yī)術和易容,以“墨手丹心”聞名于世。 次日醒來,我就發(fā)現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樸素少年人。 臉上有層薄薄的皮,對著鏡子一看,下巴和脖頸交接處翹起一道細縫,我好奇地摳了摳。師姐端來一盆清水,隨即拍掉我不安分的手,撥弄我的腦袋,滿意道:“個子不高,眉眼普通,以便混進人群。唯獨眼睛太亮。” 我嘿嘿笑道:“師姐鬼斧天工的技術,令人望塵莫及。” 不巧,肚子叫了。 “小饞貓,快來吃吧。”唐槿拿來兩個rou包子,熱乎乎地散發(fā)濃香。 “愛妃甚得朕心。”我咬了一口,漫不經心地掂量自己的斤兩,以儺教駐扎尚城城門口的數量,想全身而退只怕不容易了。 離州一行人易容換裝成商隊,由我半路劫走小公子景卻,然后直奔西月山。接下來的計劃,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師姐極力反對將我剔除在計劃外,但抵不過離州人眾口鑠金,尤其白端……習慣性地瞞著我。 離州人對我的排斥是在預料之中的,雖然師姐力保景卻奪回離州,但我?guī)熜蛛枰嗳皇谴輾Я栾L堡的罪魁禍首。數千人的性命皆葬送在滕歌手上,離州人自然忌憚剛剛謀面的我。 “嘴巴咬合的動作不要太大。”師姐將翹起的細縫重新黏合,擰著我的耳朵來到堂前。 堂前站著整裝待發(fā)的離州將士,有些過分年輕的臉卻露出堅毅的神色,這些對自由有著向往的人,將赤誠和勇敢奉獻給離州,對抗信仰,渴望救贖。 正堂上,年過半百的家主微微低頭,大拇指撫摸著羊脂白扳指,模樣不茍言笑而極盡威儀。他深沉的目光背后,涌動著潺潺溪流,清晰地倒映出我懶散的姿態(tài)。 許公立在他身側,氣場竟被蓋過一頭,像極了年邁忠誠的老管家。其余人或是裝扮成侍衛(wèi),或是穿著侍女裝。 我瞅了一眼,沖那家主眨眨眼:“白公子好雅興。” 家主凝著神色,出聲卻冷淡從容:“貓兒……” 環(huán)顧四周,這陣勢屬實像富貴的商旅,而景卻一副貴公子的打扮,在尚城這樣繁華舒適的城市里,比比皆是。 想來如此大張旗鼓的進城,也是儺教萬萬沒想到的。 出發(fā)前,師姐悄悄塞給我三個錦囊,囑咐道:“找個合適的機會打開。” “誰給的?”錦囊觸手絲線細膩,看起來價值不菲。 師姐摸摸我的頭:“還能有誰。” 我將目光投向登車的白端,他掀起簾子的動作有些緩慢,似乎在等著什么。我打著哈欠,趁勢揪住景卻的臉蛋:“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少主的。” 景卻氣噗噗地打落我的手,鄙夷道:“丑八怪,誰讓你照顧。” 那邊白端進了車廂,師姐朝我搖頭,我笑笑,纏緊腰帶,興高采烈地喊道:“伙計們,出發(fā)咯!” 沒想到,經過白端馬車時,倏的被人拽進車廂。 他在閉目養(yǎng)神,手卻緊緊地拽住我的手腕,掙脫幾下,掙不開,我放棄了,覺得這人很不講究。可他也不說話,就這么攥緊,車廂里太過安靜,讓人有些僵硬。 半晌,他睜開眼,淡淡的開口:“你和笙竹……” “誰?”我反應過來:“盡瞳不是被儺教抓走了?你有他的消息了?” “沒有……” 我想起師父說的,主棋者一旦擇主,就會有兵刃相見的一天。嘆道:“你們既然早晚要對上,你定不會關心他的死活。” 白端嘴角勾起一抹笑,襯著易容后的臉龐精光矍鑠。他似乎不贊同主棋者的處境,觸及我試探的目光,又是云淡風輕的一笑:“你緊張他?” 他緩緩地將頭放在我的頭上,熟悉的氣流溫養(yǎng)我的筋骨血脈,相隔許久,我竟回想起當初的心動,只聽他問道:“待到那時,你會向著誰?” 向著誰……要我選擇嗎…… 我躋身過去,將唇瓣放在他的耳畔,輕輕的道:“我向著自己。” 白端逸出淺笑,滄桑的易容抵擋不住他奪目的氣質。車轱轆有了減速的過程,許是快到城門口了。白端拔出匕首,劃了自己一刀,將它遞給我:“萬事小心。” “我該走了。”我接過匕首,從緩行的馬車一躍而出,順帶踹了白端一腳,他踉蹌地跌出車外,如果不是馬車停得及時,差點被車轱轆碾壓而過。他將精明矍鑠的家主風范演繹到極致,冷靜地指揮隨行的侍衛(wèi)仆人抓刺客。 而我在一片混亂中,跳上師姐的馬車,不由分說地扯住景卻的衣服,將他從馬車中揪了出來。 身后有人大叫:“抓刺客!” 城門嚴守的儺師撞見這一幕,紛紛透著看好戲的姿態(tài)。等我提著氣,拎著景卻從高聳的城池堡壘上一閃而過時,慌亂的商旅隊趁機要沖破城門,為首的艮主意識到不好,讓人張開地網。 儺教的地網和天羅網有得一拼,前者用七七四十九道鎖鏈熔制而成,用百化草、勾魂草、縛甲子等不同毒藥淬煉多時,特地用來捕捉難纏的儺鬼和暴徒。后者用魚袋編制彌天大網,束縛住所有人的一生。 我快速打開第一個錦囊:從天元逃脫。 地網大如數倍的棋盤,各有七七四十九個區(qū)域,其中天元位于正中央,是最薄弱的部分。 我緊緊攬著景卻,這少年不似兩年前輕便,骨骼和手腳都長開了,個頭都竄得比我高了,經歷過凌風堡生死處境,面對儺教的圍捕顯得處變不驚,甚至隱隱露出目光下的崢嶸。我問他:“你信我嗎?” 他一抬眉眼,熟悉的譏諷:“丑八怪,別跟我rou麻。我既是一州的少主,自然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少廢話。我跟你生死與共。” “好。”我覺得他多少都有些白端的魄力,深吸一口氣,向著地網沖去。極光流轉,地網有著千變萬化之數,不能太過信眼前。我閉上眼睛,耳力辨認出天元的區(qū)域。 “他沖破了地網!”城墻上的儺師喊道。 我睜開眼,拔出儺教的旗幟,轉身扎進他胸前之上,堵住他的嘴。 我緩緩抽回旗幟,看黑紅相間的旗幟染透血色,儺教的弓箭手已然就位,數枚箭矢朝著我和景卻筆直地飛來,我揮動背后的木劍,抵抗接連而至的箭矢,千鈞一發(fā)之際,商旅隊趁亂混進城,阻止儺師再次搭弓射箭:“別傷了我家小公子。” 傾回八州各有儺教派駐的州主,狗兒是乾主,眼前身形消瘦眼色陰沉的艮主似乎殺伐果斷,絲毫不顧忌是否傷及無辜,奇長的手指朝這一揮:“通通殺了!” 我朝景卻聳聳肩:“看到沒有,這就是人們的信仰。” 以踐踏生命為手段,鑄成信仰的汪洋大河。 “我說過,死生一起。”景卻很鎮(zhèn)定。 “你可是離州的希望吶。” 他卻目光堅毅的道:“離州,是所有離州人的向往。離州人,才是離州救贖的希望。我是王,應要保護所有離州人。也包括你。” 我軟了眸子,故意揉亂他的頭發(fā),他氣呼呼的樣子帶著少年氣息,骨子的風范卻不遜于任何強者,我想我懂白端選擇他的原因了,無非是歷經千秋萬事,仍有顆少年赤誠心。 “你干什么?”景卻不滿我的sao擾,卻在看見我溫柔的目光后,不寒而栗。 我長吁一口氣:“你被養(yǎng)得真好,愿你初心不改,實現抱負。” 真想見見白端口中,那個縱情恣意的碧蓮公子,還有他的莫逆之交景候……應是高山流水,情滿江湖。 “丑八怪,別露出英勇赴死的表情,你還是賴皮臉好些。”景卻不習慣我突如其來的善意,別扭地找話挖苦我。 “你要成為王,抵抗儺教,改變傾回。”我一掌拍在心口,任蓬勃的血脈力量喚醒沉睡的母蟲,身體像是灌了火,從心口燒到后背。強忍著不適,我牢牢抱住景卻,調轉身子,從萬箭中仰了過去,背后生生刺入箭矢,巨大的沖力使我朝城墻撞去。 我對著城墻蹬出用力的一腳,便由自己像布兜一樣彈飛數米遠,剛好落到儺教嚴陣以待的箭陣后面,景卻誠然被這驚險的一幕嚇呆了,有些怒不可揭:“你想死嗎!” “我不想。”正午陽光傾瀉而下,將尚城籠罩在彩色的夢境:“還沒看到這大好河山自由呢,怎么會想死呢。” 沒多做停留,儺教又緊追上來,我不敢大意,四處躲著追捕。 尚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四處是流宇飛檐,西月山就在最西邊,只有千層階一條上山路。 我看著山門口旁立著的石碑,上面刻著碩大無比的三個字。 無上宮。 嚯,好氣派啊。踏上千層階,順便打開第二個錦囊:留下小公子。 千層階的上方,傳來“嗡”的開門聲,以及震耳欲聾的腳步聲,數百個精兵悍將出現在視線中,身后商旅隊和儺教也追趕至山門口。 “擅闖無上宮者,就地處決!” 沒想到身后向來眼高于頂的儺教,竟然在無上宮的威名下,頭回有了退意,而商旅隊遠遠掏出一枚玉佩,正是我那晚交給離州人的那枚。無上宮的人認得這枚玉佩,朝商旅隊點了點頭,又將尖峰對準挾持景卻的我:“你的信物呢?” 我見時機成熟,丟掉景卻,拔出面前人的佩劍,擇路而逃。 余光瞥見師姐扮成的家母接住了景卻,演出失而復得下喜極而泣的戲碼。而白端,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朝他微微一笑。 原來無上宮是離州人將要藏身的地方。 我現在才知道。 蹣跚中,我被無上宮的人刺穿肩胛骨,□□連著刺進的血rou被我拔出,白端的眸光倏爾一緊,而我已經不想看第三個錦囊了。 有選擇,就有舍棄。 景卻既是白端的選擇,想也知道誰是他的舍棄…… 盡管我早就做好坦然赴死的準備,直到這一刻,內心翻江倒海的疼,差點要淹沒我。 我向半山腰的樹林跑去,師姐面有不忍,似要走出來護住狼狽逃竄的我,但被眾人攬住。 對不起啊師姐,我并不是武功蓋世,我也害怕被舍棄。我也想有人疼愛……被人選擇…… “你到底是何人!是不是離州亂黨!”儺教吵嚷著。 我是誰。 腦海中突然擠進一幅畫面:懷中的襁褓還在沉睡,身后的楓葉被鮮血染紅了,夜照宮的無盡長夜被戰(zhàn)火扯破,我和幾個姑娘護送荒帝最后的血脈逃走,而追趕我的人不是別人。 是那個有著湛藍色衣袍的男人。 頭要裂開。 這些記憶讓我覺得尤為清醒,似乎白端的身影模糊成一團。 林子盡頭是一個懸崖。 我別無選擇,看著身后張牙舞爪的儺教和朝廷鷹犬,縱身一躍,喊了一句:“去你的儺教,離州不敗!” 依稀又回到霜花滿天的夜照宮。 “卿卿,只要將你神骨剔除,你就能忘記這段恩情。” “卿卿,你不愿守著夜照宮,但夜照宮一直守著你的。” “卿卿,他不會回來了,素藍……已經不在了。” 那本該言笑晏晏的少女,肋骨被鎖鏈穿透而過,笑容如消散的云霧:“我錯了。我只想報答他,可他不要。我把一顆心予他,他卻要整個夜照宮陪葬。” 她寬大的袖子拂過地上的霜花,鮮血蜿蜒繾綣的模樣煞是好看。 “我欲助他渡劫,卻被他帶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