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方喻同一愣,輕哼一聲,別開頭,看向正在那兒飼弄馬兒的老趙頭。 眸色深深。 阿桂抿唇,“趙大人可別這樣說,小同他臉皮薄,別人若是夸他乖,定要臉紅的嘞?!?/br> “小同,是不是呀?”她半歪起腦袋,扯了扯方喻同的衣袖。 方喻同回過神,神色如常。 只是忽然側了側身子,將整個后背正對著老張頭,然后掏出他剛剛在馬車上塞進了懷里的那個錢袋子。 他壓低了聲,極快地說道:“趙大人,這里頭有一百兩銀子,是蘇大人給我倆的?!?/br> 趙力聽得怔忡,訝異道:“城主大人給你們倆小孩這么多銀子作甚?” 方喻同和阿桂對視一眼。 看吧,就連趙大人這等頭腦簡單的粗人也下意識覺得不對。 阿桂輕聲解釋道:“蘇大人說,我倆在嘉寧吃穿住學都要用銀子,所以索性多給我們一些。若是給得少了,怕我們臉皮薄,以后撐不下去了也不再找他要。” 趙力恍然點點頭,好像說得也在理。 可方喻同忽然將那錢袋子全推到了趙力懷里,“趙大人,這你拿去,救助難民吧。” 蘇義能一下子給他倆拿出一百兩銀子,也就說明他并不如他看起來那般清正廉明。 朝廷撥下來的款,誰知道他拿了多少,難民們真正能用到的又有多少。 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這銀子也是他的。 趙力想到難民們的境況,有點兒想接,可是又猶疑道:“那你倆沒了銀子,以后如何過得下去?” “我有法子?!狈接魍V定地回答,眸光淡淡。 趙力忽然想到他那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的兩百兩銀子,還有那晚,他也是這般淡定而從容的神色。 趙力笑笑,將那錢袋子揣進懷里,“行,那我就不咸吃蘿卜淡cao心了,你們倆好好的!小同!去了書院好好學!爭取考他個狀元回來,以后老子喝酒時也好吹噓吹噓!” 方喻同點點頭,“時辰不早了,我們便先走了?!?/br> 趙力目送著他倆上了馬車。 阿桂坐在方喻同的對面,仍意外著,沒想到方喻同接下這銀子是這般盤算。 她看著他,忽然覺得他長大了似的,眸子里沁出絲縷的笑意。 方喻同仿佛被她的笑意燙到,有些不自在地側過頭,掀開簾子,假裝朝外看去。 后頭,趙力還在原地坐在馬上朝他倆揮手。 而前頭...方喻同目光一頓,忽然招手道:“你過來瞧瞧?!?/br> 阿桂好奇地將腦袋湊過去,居然,看到了高婁。 高婁就跪在城門外,一身負荊請罪的打扮。 寒風從他單薄的衣襟之間刮過,凍得他唇色已然發紫,脖頸通紅。 只是他神色陰戾得很,眉宇間都是煞氣。 顯然,他還沒意識到他哪里做錯了,只是心有不甘,才跪在這里,想求城主大人再給他一次機會。 馬車從他斜前方駛過。 他看到了坐在馬車里的阿桂和方喻同,臉色越發難看。 阿桂將簾子放下,輕聲道:“不過跳梁小丑而已,不必瞧他,反糟了自己的心。” 方喻同點頭,漆黑的瞳眸映著阿桂嫩俏的小臉,欲言又止。 阿桂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隨著馬車在路上馳騁的顛簸,身子也微微起伏著。 能離開蘇安城,她心情不錯,過了一會兒又掀開簾子,看向外頭。 她的目光專注而溫柔,眼尾帶著笑意。 方喻同盯了她半晌,一動不動。 阿桂漸漸感覺到方喻同的灼灼視線,不解地回頭看他。 “怎的?我臉上長了花兒?” 她拍拍臉頰,盡管和他再熟,被他這樣盯著,還是有些不自在。 方喻同忽然抬了抬腳尖,低聲道:“我腳冷?!?/br> 阿桂有些訝異,掀開車廂內燒著的小暖爐銅蓋,里頭火星還在。 她又哈了口氣,確認道:“不冷呀?!?/br> “許是我的鞋子太薄了?!狈接魍瓜卵郏浇俏⑽⑼聣?。 阿桂垂眸看去。 又聽得方喻同說:“且這幾日奔波,里頭好像穿壞了,破了個洞,穿著打腳?!?/br> 看到阿桂注視的目光,他又補充道:“不過從外頭看不出來。” “你脫下來,給我瞧瞧。”阿桂傾身向前,正要捏住方喻同的小腿肚,卻被他側身閃過。 他環膝抱住自己,耳尖微微泛紅,擰巴著道:“不要,鞋臟?!?/br> 阿桂失笑,這小孩果然還是容易別扭又容易害臊。 她想了想,問道:“上回給趙大人做鞋的料子還剩下一些,你這鞋既穿得久了,里頭又不舒服,我便給你也做雙新鞋吧?!?/br> “……”方喻同慢吞吞回道,“隨你?!?/br> 阿桂無奈扶額,怎的給他做新鞋還像是逼他穿似的。 罷,還是給他做一雙吧。 小孩正長身子。 她埋頭起翻找包袱里剩下的麻線,卻沒看到方喻同側著臉,悄悄翹起老高的唇角。 …… 馬車行了一日。 黃昏將近,老張頭帶著她倆到了驛站住宿。 這兒驛站的房間還剩許多,老張頭問道:“你們姐弟是各住一間么?” 阿桂正要說好,卻聽到方喻同搶先她一步說道:“我與阿姐住一間便是?!?/br> 老張頭不疑有他,心中暗自高興,滿臉褶子笑道:“也好,你們兩人一間,倒能省下一間房的銀錢。” 他好拿去買酒喝。 驛站的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床也很大。 躺下阿桂和方喻同兩人著實綽綽有余。 放下包袱,阿桂看向方喻同,不解道:“為何不各住一間松泛些?兩人住一塊,這一張床如何睡?” “咱倆擠擠唄,或者我睡地上也成?!狈接魍擦似沧?,神情閑淡道,“主要是,白日里在馬車上有些話不好說?!?/br> 阿桂微微一怔,后知后覺道:“你懷疑老張頭?”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你沒聽過?”方喻同眸子微微挑起。 阿桂失笑,他倒教起她來了。 她搖搖頭,輕聲詢問道:“你倒說說,他有何不對勁兒?” 她看人一向敏銳,可這次卻是沒看出來的。 “不是他不對勁?!狈接魍瑪Q了擰眉,思忖道,“我只是覺得蘇義不對勁?!?/br> “哦?”阿桂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聽他說。 方喻同有板有眼地說道:“第一,他太過大方,一百兩銀子不是什么小數目,他竟就這樣給了我們兩個?!?/br> “第二,若說他真是和我爹兄弟情深,對我們十分關照,這一百兩銀子勉強說得過去,可他給我們的馬車只遣了個年老力衰的老張頭,這不是擺明了一塊肥rou等著別人來咬么?現在大水瘟疫橫行,世道亂得很,大家真會畏懼官府那塊木牌子?” 阿桂聽得微怔,隨即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而動,欣慰道:“小同,原來你這般聰明?!?/br> 猝不及防被夸,方喻同輕哼一聲,扭過頭在椅子上坐下,假裝漫不經心地抿了口溫茶。 橘黃朦朧的光暈,映亮了他微微泛紅的耳尖。 阿桂彎起眸子看著他俊臉上細小的絨毛被燭火暈開。 忽然就想揉揉他的腦袋。 真可愛。 …… 翌日。 再啟程。 阿桂給方喻同要做的鞋才納了一半的底兒。 車上顛簸不好縫,她只好先收在包袱里。 老張頭的臉紅彤彤的,仿佛昨兒喝了不少酒。 今日走路都是飄的,有點嚇人。 坐在車廂里,兩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老張頭年邁,又愛喝酒,如何瞧著都不是個好車夫。 阿桂緊緊攥著指尖,坐了一會兒,仍是有些坐不住。 她掀起簾子,朝外頭看去。 這些日子雨雖停了,但路旁的泥濘仍在。 馬車轱轆偶爾容易陷進泥里。 昨日還好,老張頭尚算清醒,一路有驚無險地避開了那些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