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第一五九章:對面釋嫌如雪霽,相攜登頂盡朝暉 十一月初九,大殮成服,大行停殯西宮,群臣百官行大殮祭。 也就是說,皇帝死后第七日,尸體正式裝殮入靈柩,移放至歷代先皇停殯的西宮。而群臣百官在這一天全部換上孝服哭踴拜祭。三十六天的國喪孝期,也從這一天算起。外地夠品級的官員,能趕回來的都趕回來了。趕不回來的,則參加三月后的下葬禮,也算全了臣子節義。 比如遠在西北的威侯,以及身處東南的英侯,都是預定了回來參加葬禮。 皇家自有一套處理尸體的辦法,若在夏季,有專人負責用冰。此時正是冬月,省去不少麻煩。各種香料藥物包裹下,死去的皇帝瞧著沒什么變化。面容栩栩如生,臨終那一縷笑意還掛在臉上,真正含笑九泉。得瞻遺容的大臣們贊嘆不已,感動得老淚縱橫。光憑這一條,太子就功德無量。 宋微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老爹對自己的死,充分利用到了什么程度。他前前后后,直接間接,也算見識過不少皇帝。所有那些全部加起來,都沒有這個厲害。這輩子,有幸做了他的兒子,也許……從遺傳基因上就得到了改進? 大殮祭典最后一個環節,是宣讀太子繼位遺詔。 群臣于西宮靈柩前三叩三請,要求太子殿下盡早登基即位,以示忠于先皇遺命。 宋微第一次覺得,前途好像不是那么渺茫。而微薄的自信前面,似乎終于可以不用添加“盲目”二字作為定語。 大殮祭典結束,文武百官就等著次日太子登基大典了。從此進入新君新紀元,繼往開來,革故鼎新。 獨孤銑在祭典后出宮,悄然前往太子府,求見太子妃。 今日先皇停殯第一夜,太子必然不會出宮。而明日登基大典之后,太子妃又要隨太子進宮了,私下見面幾無可能。況且登基大典之后,憲侯須立即啟程奔赴東南,妥善交接畢,換英侯回京,參加三個月后的先皇葬禮。 這幾天,獨孤銑抽空去成國公府看了兩個兒子一眼,知道是太子親口托付,將憲侯兩名小公子拜托給宇文夫人。而家中老父雖有他自己的心腹下屬照料,真有什么事,下屬可做不了主。 這一切,都無法回避太子妃。更何況……太子妃還有了身孕。 無論出于什么理由,憲侯都需要在臨行前見女兒一面。 他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拖到再也不能往后拖,終于孤身往太子府而去。 正當國喪,太子府內外一片素白。天色已近黃昏,因白絹反光,四面仍看得清楚。 太子妃請憲侯內室相見,獨孤銑略頓了頓腳步。旋即想到,太子妃在家中養胎,怕是不能輕動。 這太子府后院內宅他其實熟得很。下意識看了看侍衛們的裝備和位置,暗中點下頭。逐步往里走,下人越來越少。等走到正房廊下,只有原侯府陪侍過來的兩個婢女守在門口,恭敬見禮,請侯爺入內。獨孤銑邁進門,繼續往里走,這才發現,室內里外幾重,竟是一個閑人也無。 眼前所見,未免太不尋常。他不由得加快速度,幾步邁入最后一道門,繞過屏風,看見女兒站在當中,抬頭迎向自己。 “爹爹。女兒正在恭候爹爹,只怕爹爹不來了。” 獨孤縈特意臨時換下寬大的麻布孝服,穿了件顯腰身的素色衣衫。小腹凸起,一覽無余。即便獨孤銑沒有太多切身經驗,也知道這絕不是一個月身孕該有的模樣。 連參見禮節都忘了,驚問:“縈兒!你這是……?!” 獨孤縈扶著床榻柱子慢慢往下跪:“爹爹,女兒不孝,今日向爹爹坦白,腹中胎兒,并非太子殿下骨rou。” “你、你說什么?!”獨孤銑覺得一定是這些天過于忙碌辛苦,以致出現了幻聽。手撐在屏風上,又問一遍,“縈兒,你適才……說了什么?” 獨孤縈語速放得更慢,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吐出來:“女兒說的是,腹中胎兒,并非太子殿下骨rou。殿下悲天憫人,以非常之法,收留女兒在此……” “咔嚓!”獨孤銑手掌按住的地方,云石雕嵌的屏風鏡心忽然裂開,瞬間碎成大小無數塊,噼里啪啦往下掉。 “爹爹!”獨孤縈驚呼一聲。 獨孤銑剎那驚醒,飛速拽起地上毛氈,將碎石接住,以免驚動外圍侍衛。 他深吸幾口氣,看著女兒,慢慢道:“你先起來。” 待獨孤縈起身在榻上坐穩,才沉聲開口:“究竟怎么回事?你既要坦白,便坦白到底罷,不得再有絲毫隱瞞。” 獨孤縈本沒打算繼續瞞他,當下從一年半前偶遇皇太孫宋洛說起,源源本本,細細道來。獨孤銑偶爾發問,也一一作答。說到打胎未遂,差點一尸兩命,憲侯下意識撿起塊石頭,捏得粉碎。說到脅迫未遂,與六皇子交易破裂,捏碎了第二塊石頭。說到李易傳話,雙方締結同盟,捏碎了第三塊石頭。等說到孕期作假,以安皇帝之心,后頭還預備瞞天過海,繼續作假,把皇曾孫充作皇太孫,獨孤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捏石頭了。 抖著手指向自己女兒:“你、你們……” 獨孤縈坦然道:“我答應了殿下,陛下駕崩之前,決不泄露此事。初三日聞得噩耗,我無法出門,傳訊不便,故而一直在等候爹爹。女兒只擔心……爹爹傷懷之下,不愿登門,就此遠走東南。若當真如此……” 獨孤銑再沒有耐心在此浪費,霍然轉身,大步離開。 這時已過三更。他在京城御道上策馬狂奔,初冬天氣,夜風凜冽,心里憋著的那股火卻熊熊而起,整個人都似要燃燒起來。 今日大殮,城中戒備森嚴。很快就有巡城的戍衛軍官兵追趕攔截夜行之人。獨孤銑勒馬停步,夜色中有如修羅當道。不等他亮出腰牌,那領頭的軍官已然認出憲侯面貌,立刻敬禮放行。 獨孤銑一口氣奔到宮門外。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沖動,當此非常時期,憲侯一舉一動,都可能引發事端。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馬上見到他,會不會直接被心中業火燒成灰燼。 魏觀聽下屬來報,憲侯半夜入宮,慌忙出去查看。 “我要見殿下。” 魏觀為難:“殿下子時過了才從西宮出來。除非是緊急軍情,否則都明日再說罷。” 獨孤銑道:“比軍情更緊急。有勞奕侯幫我問問。若殿下說不見,我就在此等到凌晨。” 魏觀拿他沒法,一邊嘟囔,一邊進去傳話。過一會兒再出來,道:“殿下竟然還沒睡,反正你來了,好好勸勸罷。” 太子依舊睡在寢宮暖閣里。值夜的內侍將憲侯送到門口便止步。 獨孤銑定了定神,才抬腿走進去。說也奇怪,一進這道門,那火燒火燎如沸漿滾水般鼓蕩的心緒,忽然就平靜下來。 宋微正盤腿坐在床上,身邊亂七八糟,鋪了滿床的黃綾奏折。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道:“你來做什么?” 獨孤銑望著他。燭光中臉色蒼白若紙,眉眼明晰如墨線勾勒。 霎時什么都想不起來,只問:“怎么還不睡?” “睡不著。還有幾個時辰就登基了,緊張。瞧瞧我爹以前批的折子,找找做明君的感覺。” 獨孤銑不知該答什么。 倒是宋微又問一遍:“你來做什么?” 獨孤銑心想:是啊,我來做什么?事已至此,還能做什么? 腦子倏忽變得清明,雙膝跪倒,磕頭行了個大禮。 “殿下登基大典后,臣即刻啟程遠赴東南。臨行之前,臣唯有一個請求。” 宋微放下手里的東西:“你說。” “臣……懇請殿下,允臣單獨私下向殿下辭行。” 宋微心中吐槽,娘的你這會兒正干著的是什么?半夜闖進來不讓人睡覺,還不叫單獨私下辭行?板著臉點下頭:“成,你辭吧。” “謝殿下。”獨孤銑站起來,欺身就到了床邊,拿起宋微的衣裳往他身上披。 宋微掙扎一下,感覺箍住自己的胳膊驀地收緊,索性不動了,看這廝到底要干嘛。 因為登基大典須著袞冕,孝服過后再換回來,因此這時候宋微身上均屬常服。夜間寒涼,寢宮里地龍已經燒起來了,里外相加,也不過兩三層單衫。獨孤銑猶豫一下,時間無多,叫內侍總管臨時去取外套大氅未免麻煩。扯過床上絮得最暖和的絲被,將宋微裹住,抱起就往外走。 宋微這下可忍不住了:“喂!你個混蛋,你干什么?” “我說過了,向殿下辭行。” “辭你娘個頭!你現在要跟小爺私奔,小爺不干了!小爺等著做皇帝呢,你個人渣算什么……” 獨孤銑下巴抵在他頭頂,忽然喊一聲:“小隱。” 宋微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聲音戛然而止。 “小隱,別怕。我帶你去散散心。” 懷里的人沒說話。獨孤銑把他抱緊些,一路抱出寢宮大門,嚇得值守的內侍和門口的奕侯瞠目結舌。 “憲、憲侯這、這是作甚……”魏觀腦洞大開,第一反應是憲侯劫持太子造反。然而太子馬上就登基了,以憲侯權位,哪里用得著造反?立刻又想這兩人該不會打算私奔吧,江山社稷榮華富貴都不要了。頓覺大有可能,額頭冷汗直冒,“你、你把殿下放、放下……” 宋微從獨孤銑肩頭露出半個腦袋,沖魏觀眨眨眼睛:“我睡不著,叫他帶我出去散散心。你領幾個靠譜的人跟著來罷。” 奕侯來不及阻止,憲侯已經抱著太子殿下直出寢宮大門了。趕忙點了一隊人馬,緊跟上去。 魏觀以為這兩人就在皇宮里遛遛,過得一陣才發覺,獨孤銑竟是帶著太子徑直出了側宮門,翻身上馬,縱蹄飛奔,向城東而去。幸虧憲侯還記得控制速度,與后邊侍衛始終保持數丈安全距離。 魏觀簡直欲哭無淚。太子登基前夕,非要跟老相好出宮散心什么的,究竟是鬧哪樣!還好跑得一陣,他就認出走的是落霞湖重明山方向。半夜三更,根本沒有人,不至于驚擾百姓,或者走漏消息。臨時派人通知巡城的戍衛軍副統領蘇方,調撥人手,沿途警戒。 獨孤銑任由他安排調遣,只顧著將懷中人裹緊抱穩:“小隱,困的話,先睡一會兒。” 這一句恍若咒語,宋微登時就困得不行。“嗯”一聲,在清幽寒夜噠噠的馬蹄聲里,闔眼睡了過去。 被拍醒時,馬蹄聲已經消失。他慢慢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獨孤銑如雕塑一般的下頜與胸膛。轉過頭,看見天邊一片濃重的深紫,天地相接處,橫著幾縷暗金色,有如燒紅的鐵線。 “這里是……重明山頂?” “是,重明山頂。” 宋微動了一下,想看得更清楚些。獨孤銑立刻抱著他坐直,靠在自己胸口。 重明山絕對海拔有限,尚不及西郊獅虎山。然而此山位于城中,是整個京城的制高點,京都勝景,盡入眼簾。大夏地勢東南低而西北高。自京都苑城以東以南,大片開闊平原。站在重明山頂向東南眺望,視野極好,可飽覽大夏最富饒最美麗的部分江山。 這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已經過去。晨光微熹中可看見剪影般的城市輪廓。河流湖泊波光閃爍,漁火街燈明滅跳躍。沉寂安靜之中,孕育著即將到來的勃勃生機。重重疊疊的亭臺樓閣四方延伸,南面一片最高大雄壯、華美瑰麗的建筑,正是皇宮所在。 宋微喃喃道:“我都沒有來過這里。” 獨孤銑原本憋了一肚子話,要等他醒來質問。然而抱著熟睡的人在山頂站一會兒,那些帶著怨念的問題,都仿佛被山風吹散了一般,變得杳無蹤跡。而那些長久以來累積的歉疚、心疼和擔憂,亦化作腳下無言的山石,沉默卻堅定。 聽宋微這么說,于是笑了笑:“你以后會常常來。陛下過去身體好的時候,重陽節常率百官登高,秋冬之交,也常于山腳圍獵。” 宋微撇嘴:“睡個午覺都被我爹一桿子支到三年后。登高圍獵,猴年馬月去了吧。” “不會的。登高圍獵,既是閑暇放松,亦是祛邪祈福,揚威崇武的大事,還能和睦君臣。只要你想來,年年都能來,只看如何做而已。” 宋微忍不住咧嘴。怎樣名正言順玩耍娛樂這樣高級的技巧,三位國公是一定不會教給太子殿下的。 獨孤銑接著道:“小隱,只要你站在這里,即便我身處東南,也一定看得見。” 低下頭,貼到宋微耳邊:“不要怕,小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到這里來。我會一直看著你,陪著你。這是你的江山,你的天下。不管我在哪里,都是守著你,護著你。你高興,我便高興;你難過,我便難過;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便死。小隱,我答應過你的事,唯有現在……終于可以做到了。” 遠處,海面下的太陽仿佛一個睡不醒的孩子,懶洋洋地從被子里探出半張臉。一會兒縮回去,一會兒伸出來。終于打個哈欠,一蹦而起。霎時間金光傾瀉,整個世界由遠而近,迅速鍍上一層奪目耀眼的金紅色。待那朝暉的顏色不再刺痛眼睛,便可見浮云飄動,飛鳥翱翔,草木凌霜,炊煙四起……天地萬象,世間繁華,盡皆收入眼底。 獨孤銑輕聲道:“小隱,你看……是不是很美?這一切,都是屬于你的。我知道,你一定不愿它蒙上灰塵,不愿它支離破碎。你能做到。你會好好保護它。就像……我保護你這樣。” 宋微想:原來我一直想錯了。 我以為,再次重活一世,是為了認清現實,吸取教訓,避開危險。卻沒想到,是為了超越過去無數個失敗的自己。 曾經不甘不忿,煙消云散,雪霽晴開。 仰頭,長睫濕潤晶瑩如沾染晨露:“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你要我回來的時候,就回來。” 朝陽的腳步漸漸加快。第一縷陽光落在宮城最高處鐘樓鼓樓頂上。 “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