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皇帝直愣愣盯著門口,連眼睛都不眨。這意思,憲侯不來,不肯咽氣。 ☆、第一五八章:哀切罔極歌且住,思量無盡語還休 諸人紛紛低頭背身,悄悄擦眼淚。宋微覺得心里好像生出一塊荒蕪的鹽堿地,既不積水,亦不長草。他呆呆坐在床前地上,也沒人來糾正他的姿勢。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風聲,獨孤銑出現在門口。對上皇帝目光,稍作停頓,立刻疾步上前跪倒:“陛下!” 嘴唇哆嗦,雙目泛紅,再說不出第二句話。 皇帝盯住他看一陣,這才轉頭,目光重新掃視一圈。 除去沒能趕回來的英侯與威侯,地下共跪著三位國公,三位武侯。由德高望重的明國公起頭,六人齊聲哽咽道:“臣等立誓輔佐太子,不敢不同心協力,竭誠盡忠,以張舉宏圖,尅成遠業。請陛下放心。”語罷齊齊叩首。 皇帝把目光收回,落到小兒子身上。 半晌,宋微終于被看清醒了,擦擦鼻涕,一邊抽噎一邊說:“爹,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地……好好地做皇帝。我答應了你,這輩子……決不反悔。” 皇帝露出一絲笑意,動動手指,似乎想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幺兒,終究力不從心。待到雙眼闔上,氣息停止,那笑容便永久地凝固在了臉上。 “爹?爹……”宋微喃喃兩聲。盯著皇帝看一會兒,又喚兩聲。心里知道皇帝死了,腦子還沒擰過這根弦,總覺得老爹還會再笑著夸自己幾句。 其余人等一個個雖然傷心,畢竟早有準備。內侍們等著為皇帝沐浴更衣,以便啟動喪儀。見太子盤踞床前許久不起身,誰也不敢驚擾。 青云小心翼翼上前,含淚道:“殿下,陛下已然……登遐仙去,殿下……請節哀。” 沒反應。 長孫如初看不下去了,緩緩勸道:“殿下,陛下……含笑九泉,臨終無憾……殿下切勿太過傷悲,勞心損身,絕非陛下所樂見。” “我知道。” 宋微說罷,撐著床沿慢慢站起,轉過身,面向滿地跪倒的重臣。 眾人忍悲吞聲,都哭得很克制。憲侯跪在最后,連頭也沒抬。他之前人在京畿,并不知太子妃懷孕一事。今日進城方才得知,緊接著就趕上給皇帝送終。此刻心頭一片渾噩惶悸,根本不知如何面對。 宋微盯著他的頭頂,心想:娘親走了。爹死了。獨孤銑也要離開。我卻不得不留下來,留下來做皇帝。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恍惚間他人都已消失,只剩了面前這個狠心絕情、不肯抬頭的混蛋。 輕輕道:“獨孤銑,我爹死了。” 后面本應還有一句:“你別走了,好不好?”不知為何,卻像被魔法封印住一般,拼命張嘴也吐不出來。 面前的人仿佛沒聽見,一動不動。 于是他又說一次:“獨孤銑,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啊……” 依舊得不到回應。 宋微忽然很生氣。那怒氣涌上心頭,剎那間化作無盡的絕望悲傷,“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嗚嗚……獨孤銑……我爹、呃,我爹死了……我爹被我……氣死了!被我氣死了……呃……嗚嗚……” 太子殿下哭得心膽摧折,肝腸寸斷,隨時都會背過去,眾人無不嚇壞了。青云、藍靛幾個輪番地勸,三位國公挨個出聲安慰,奈何太子好似只認得憲侯一個人,只會說我爹死了這一句,身體僵直,瞪著眼睛,淚雨傾盆,涕泗滂沱,對旁人言語舉動毫無反應。 這樣下去,肯定要出問題。幾位主要人物都把眼睛轉向憲侯,卻見憲侯仰頭直勾勾望著太子,有如木雕泥塑。 成國公輕拍一下憲侯胳膊:“潤澤……潤澤?” 獨孤銑一個激靈,猛地站起身,倒把宇文皋嚇一大跳。 獨孤銑上前兩步,挨近宋微。伸手在后頸碰了碰,宋微當即軟倒,被他摟在懷里。 “太子哀毀過度,須暫時息心休養。青云總管,今日小殮,過兩個時辰,再來請太子。” 青云聽憲侯這么說,轉臉去看另外三位國公。見他們都點了頭,答道:“謹遵憲侯之命。” 獨孤銑抱著宋微徑直走進暖閣,把人放在床上。看見他滿臉濕漉漉的淚水,就像一只被遺棄在雨中的小貓崽,狼狽又可憐。烏青的黑眼圈,尖得硌手的下巴,還有抱起來輕飄飄的分量,無不告訴他,這段他覺得痛苦難熬的日子,床上躺著的這個,過得如何辛苦。他幾乎不敢相信,面對那般凄愴的哭訴呼喊,自己怎么就能狠心到,一個眼神都不肯給予。 霎時間別的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只想這樣守著他,讓他好好睡一覺。 將近兩個時辰過去,藍靛悄悄進來,順便送來一碗參湯、兩身孝服。 獨孤銑先自己換了衣裳,然后褪去宋微外衫,一件件給他也換上。隨后將人半摟在懷里,捏住下頜,把參湯一勺一勺都喂了下去。 他時間掐得相當準,做完這些沒多久,宋微就醒了。整個人有點發懵,盯著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瞅半天,才抬頭看人。兩只眼睛腫得像發面餅,全睜開十分費勁,不由得伸手就去揉。獨孤銑抓住手腕制止,接過藍靛遞來的帕子,輕輕擦拭臉上的淚痕。 “獨孤銑。” “嗯。” “我爹死了。” “嗯。” “我爹被我氣死了……” “沒這回事。”獨孤銑把帕子放下,站開兩步,坐到對面,“陛下因殿下而欣慰,走得很安心。” “我總是跟他吵,不肯聽他的話……” “陛下這兩年真正開懷歡暢時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多,幾位內臣俱可作證。若無六皇子回歸,陛下定然抱憾而終。” 宋微聽了這話,低頭似在思考。過得片刻,抬起頭,問:“我爹高興了,那你呢?獨孤銑,你高不高興?” 獨孤銑神情一滯。緩緩轉頭,不再看他,艱難道:“延熹郡王……正在主持喪儀。太子……須節哀盡禮,這就……過去罷。” 宋微不接他這句,兩只紅通通鼓囊囊的眼睛直瞅著對面那人:“我做了自己最怕做,最不喜歡做,但是你們都希望我做的事。獨孤銑,你為什么……還是不高興?” 獨孤銑猛然站起,深吸一口氣,跪下行禮:“殿下多保重。臣、先行告退。” 說完起身就走。 “等等!” 獨孤銑沒有回頭:“殿下還有何吩咐?” “你……要去哪?” “陛下駕崩,臣擔憂家中老父悲痛不能自勝,須回府看顧。” 老侯爺獨孤琛與皇帝感情非同一般,獨孤銑這份擔憂非常必要。 宋微聽了,道:“那你回去罷,順便帶兩個御醫回去,以防萬一。” “多謝殿下。”獨孤銑依舊沒有回頭,卻也沒有馬上邁步。 一陣沉悶的寂靜之后,宋微聽見他道:“陛下第七日大殮,這七日臣與奕侯輪值,護衛太子守靈。今日先有勞奕侯,臣安頓好父親,明日必來。如此直至大殮畢,太子登基即位。” 說完這番話,獨孤銑仍然站著沒有動,似乎在等一個答復。 宋微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說什么都沒有意思。慢騰騰從床上爬下來,瞇著眼睛往前走,僵尸游魂一般。路過獨孤銑身旁,擦肩而過,不理不睬。 倒是獨孤銑忍不住出聲:“殿下去哪里?” “去給我爹守靈……”宋微神思不屬,腳下不停,眼看就要絆倒在門檻上。 獨孤銑一把將他拉住。這一下力氣極大,直接拉著人撞到懷中。低頭一看,眼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從兩腮爬到下巴上。伸手抹去,低聲道:“別哭了……陛下看見,會難過。”一句“你還有我”,始終無法出口。只能讓他貼在胸前,任憑guntang的淚水變得冰涼。 宋微一點點推開他,到底自己邁出了門。 獨孤銑呆站許久,掉頭出宮回府。 根據皇帝生前自己和宗正寺卿及國公們商定的安排,死后第七日大殮,停殯西宮。緊接著就是太子登基儀式。靈柩在西宮停殯三月,三月后下葬北郊皇陵。 自小殮至大殮這七日,便是皇子皇孫們日夜守靈的時間。君父君父,對于臣民來說,君主如父。因此舉國上下,從鐘鼓報喪那一刻起,無不以喪父之禮服重孝。當然,沒道理大伙兒統統守孝三年,啥也不干。咸錫朝亦遵古制,以日代月,群臣百姓,為皇帝服孝三十六日即可。釋服之后,婚嫁娛樂如常。 至于皇子皇孫,當然得照規矩服滿期限,但也有許多變通之處。比如婚嫁問題,假設國喪之前就定好了,或者年紀到了不能再耽誤下去,又或者出于政治原因,比方和親之類,該娶得娶,該嫁就嫁。再比如飲食方面,酒肯定是不許喝的,但rou卻并非不能吃。否則新皇茹素三年,直接營養不良過勞死,還怎么日理萬機? 總的來說,咸錫朝的禮法,是很人性化的。太子妃懷孕初期,胎息不穩,沒法親身前來守孝,宗正寺便送了全套用品到太子府,讓其在家中遙祝盡禮,以全哀思。 重臣之中,唯三公五侯有資格陪皇子皇孫七日守靈。這充分表達了皇家的信任,更是莫大的榮耀。但通常意思一兩下足夠,畢竟皇帝死了,朝廷還要正常運轉。公侯中身體不好的,也沒法跪太久,當真現場追隨先帝于地下。 宋微回到寢宮,延熹郡王已經按部就班主持完成前期準備工作,一應物品均換成喪禮形制。玄青上人及其弟子正在念誦安魂咒。而皇子皇孫們已然各就各位,披麻戴孝,行過一輪哭踴之禮了。 宋微上前,二話不說,先直接將明國公、襄國公和昭侯三個老頭扶起來,叫人送下去休息。又點頭允了成國公告退之禮。隨后便跪坐在靈床旁邊,看宗正寺卿引導皇子皇孫挨個上來跪拜、哭靈禱告。他之前哭夠了,這時候不想再哭,只想給老爹唱段挽歌。歌詞和旋律一遍遍在腦中回蕩,嗓子里卻怎么也出不來聲音。 他想,原來真正難過傷心,既哭不出來,也唱不出來。 老爹把一切都留下,卻帶走了心靈的倚靠和庇護。 從今往后,就真的……只有自己了。 只有……自己了…… 奕侯魏觀手按刀鞘,肅立于五步之外。既是為皇帝守靈,更是貼身護衛太子。一名武侯在此,代表的是八大功臣世家,八大輔政重臣的姿態,足以威懾任何心懷異念者。 宋微想:已經走到這一步,就算只有自己,這一回,也要努力試試,好好做皇帝。 黃昏時,成國公又來了,手里捧著一摞子詔書。宋微接過來看看,是向四夷外蕃發喪的通告,需要太子簽字蓋印。 其他皇子皇孫,輪流守靈即可。唯獨太子,既要守靈,還要理政,確實也沒太多工夫悲傷。 宋微按章程簽了字,遞給藍靛幫忙蓋了印,見宇文皋還不走,道:“怎么,宇文大人想多跟我爹待一會兒?勻個蒲團給你?” 宇文皋總不能表示不愿跟陛下尸體多待,趕緊道:“四夷外蕃獲知陛下駕崩,必有叩送致祭之請。應允與否,當隨同詔書一并發出。” 宋微問:“以往怎么辦的?” “通常外使于下葬之期赴山陵致祭。” 也就是說,外族使者在皇帝下葬的時候,赴皇陵送葬。一般從皇帝死到下葬,中間總有幾個月殯期,正好等奔喪的人到齊。 宋微想了想,又問:“明國公怎么說?” “長孫大人說,大行三月后發,正當早春,西北苦寒猶在。況今秋朝貢剛罷,往返勞碌,不利于安民。” 宋微點頭:“你們都是這意思?” “正是。想來陛下自定三月之期,亦有此意。只是……如此一來,葬禮未免寂寥,與陛下一生功德不符……” 宋微明白,老爹提前指定三個月后這么個不尷不尬時分下葬,首要原因,多半就是為了讓蕃屬們沒法借著吊孝鬧事。 “那就叫他們都先不要來人。葬禮寂寥點就寂寥點罷,老爹大概也不在乎。正好再過一年就是七十大壽,到時候我給他做個陰生,弄熱鬧些,也好彰顯一生功德。” 宇文皋覺得太子這主意不錯,表示贊同,領命而去。 次日,憲侯替換奕侯,站在同樣的位置,護衛太子守靈。獨孤銑默默站在那里,看太子殿下盤坐于蒲團之上,靠著皇帝靈床,處理各種緊急的,與皇帝駕崩、喪葬相關的事務,不急不躁,有條不紊。還能一邊辦事,一邊插科打諢跟死了的皇帝閑扯。待宗正寺卿出現,依禮引導皇子皇孫們哭踴、跪拜時,太子又表現得誠摯而肅穆,堪稱典范。 獨孤銑看著這個樣子的宋微,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寬慰和安定,心口卻好似被挖了個深洞一般,血淋淋直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