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皇帝突厥語只懂點皮毛,鴻臚寺通譯精神抖擻,正要御前一展身手,卻被及時制止。皇帝指著身邊的宋微,沖突厥使者道:“你們有什么話,跟六皇子說。” 宋微不得不替皇帝當起了翻譯。每每看見老頭笑瞇瞇地聽自己轉述,以及站在邊上無所事事的通譯官,便詭異地覺得似乎理解了當爹的要在外人面前炫耀兒子的微妙心情。 給突厥使者勸架占用了皇帝相當多的時間。調解到最后,無非各打五十大板,再各發幾根胡蘿卜。 突厥使者剛退下,皇帝便跟兒子解說起西北形勢來:“突厥人生性勇猛好戰,分而治之,使之彼此消耗,避免獨大,乃是上上之策。僅如此,當然遠遠不夠。蕃人素來懼強凌弱,我咸錫西北關防軍,不過五萬鐵甲,卻是精兵中的精兵。其中騎射米青銳,乃憲侯一手cao練,堪稱以一當十,如今由威侯杜杗統帥。杜杗雖不比獨孤銑勇冠三軍,卻謹慎沉穩,長于謀略,亦足以震懾邊疆……” 宋微望著皇帝那副連氣都喘不上來的樣子,莫名地越聽越煩躁。 “行了,別磨嘰了。你要顯擺也好,教訓也罷,換個時候。還好幾撥在外頭等著呢,再不抓緊,搞不好得留人吃晚飯。你不嫌麻煩,我嫌麻煩!” 皇帝停口。笑了笑,由內侍扶著慢慢站起身:“小隱,后邊爹爹就交給你了。” 先前啰嗦的架勢嚇死人,這會兒說不管就不管,干脆得大出意料。宋微還呆著呢,皇帝已經繞過御座后的屏風,從后門邁出去,坐進軟轎,徑直回寢宮歇息去了。 鴻臚寺卿頭一回見著六皇子怎么跟皇帝說話,驚得半天沒能回過神。宋微連叫兩聲,韋厚德才恍然大悟般答應:“微、微臣在!” “下一撥該誰了?” “啟稟殿下,該高昌使者了。” 宋微點點頭:“宣吧。” 大概覺得果真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老爹扛不住。宋微打起精神,全力配合韋大人,忽軟忽硬,唱糹工唱白,難得地盡心盡力,萬分投入,主動扮演好明君代言人角色。認真工作起來,也就忘了瞌睡的事。官面文章自有鴻臚寺卿來做,休王殿下只要負責時而和藹時而嚴肅,恩威并施,壓住場子即可。 終于輪到最后一撥吐火羅使者,新晉吐火羅王帶著一名心腹進來,恰是昨日輸了跑步的那位。再次對話,倍覺親切。本來見到最后一撥心情就輕松不少,加上請封這事兒比起勸架調解威逼利誘容易太多,宋微不覺與吐火羅來的兩位嘮起了家常。吐火羅王底層出身,性格直爽,一身草野習氣,不比回紇突厥貴族傳承若干代,夏化程度極高。結果竟與六皇子格外投緣,騎馬射箭、喝酒唱歌,哪一樁都挺談得來。吐火羅王趁機提出一些附帶要求,宋微掂量掂量,覺得還算合情合理。不表態未免露怯,便當場答應了。 等人告退,韋厚德早已在旁邊憋了半天,立刻道:“殿下應允吐火羅王之事,未曾請示過陛下,恐怕……” 宋微挑眉:“不合適?剛才你怎么不說?趕緊的,人還沒出宮門,追回來拒絕便是了。” 韋厚德哭笑不得:“殿下,怎能如此……” 宋微當然知道上邦天朝丟不起這臉,故意道:“真不合適,馬上反悔也沒什么,總比后患無窮要強。” 韋厚德無奈:“也不是那么不合適……” 宋微拍著胸口,大松一口氣:“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看這吐火羅王魯莽歸魯莽,心眼兒挺實在。之前那高昌王子,明明來求人,架子還不小,老子偏要晾著他。吐火羅王可順眼多了。你瞧著吧,他從我這得了好,肯定到處說去,氣死高昌那幫裝逼的孫子!哈哈……” 高昌使者成功住進懷安館,上午朝會又拿出一樣罕見的貢品大放異彩,以為與上邦重修舊好易如反掌,神態間便有點兒按捺不住的得意。待得下午單獨覲見,居然不是上邦皇帝親自接見,言辭里忍不住就透出幾分不滿來。宋微昨日被無端誤了瞌睡,今日又遭人輕忽,本來沒睡夠脾氣就差,索性把對方記恨上了。 韋大人拿六皇子的無賴作風沒轍,何況人家分明深得對付藩屬踩高補低,鋤強扶弱之精髓。最后只得嘆道:“無論如何,殿下還是盡早向陛下稟報一聲為上。” 休王殿下沖著鴻臚寺卿大人一副哥倆好神氣:“放心放心,我這就跟我爹說去。” 宋微自認圓滿完成任務,頗有幾分成就感。到得寢宮,知道皇帝回來后便睡著,一直沒醒,竟頗覺失落。失落之余,又有些擔憂。一種莫名的茫然惶惑在心底深處徘徊,卻因為連日狀況迭出,疲累交加,顧不上靜下心來思考。事實上,因為經驗和直覺,他向來擁有過人的敏銳,然而對于深入分析全局把握之類高難度挑戰,則既不喜歡,也不擅長,近乎本能地排斥。 他先去瞧了皇帝一趟,看老爹睡得還算安穩,應該不至于一覺長眠不醒,稍稍放心。實在太困,飯也顧不上吃,拍拍腦袋,晃進暖閣倒在床上便睡。 不大工夫,被藍靛叫醒,昏昏沉沉不知身處何方。藍靛道:“陛下起了,正等殿下用膳。” 好半天,宋微才想起不是在憲侯府東院,而是到了皇帝寢宮。慢騰騰走出門,來到餐桌旁,皇帝已經在上首坐定,長孫如初那老頭居然也在。宋微立刻明白,今兒晚上又別想安生了。心底哀嘆一聲,好歹只剩最后一天,死撐過去,這事就算了結。之后大概能換得一段時日耳根清凈。下回再有此等苦差,裝瘋也好,賣傻也好,說什么也不能上當了。 揉揉眼睛,先惦記著觀察皇帝氣色。 皇帝急于了解下午會見細節,不等他坐穩,便開口問正事。 宋微打個哈欠,含糊應答:“挺好……” 透過朦朧睡眼,瞧見皇帝那副急切鄭重模樣,心中莫名想到,曾經一度,自己居然會以為做皇帝是天下最輕松最爽快的差事,真是天真又愚蠢啊…… 眼前坐著的,是這輩子的親爹。別的且不論,單就皇帝職務而言,說句兢兢業業,死而后已決不為過,確乎當得起一代盛世明君。 宋微不覺肅然,困意全消,難得的半句吐槽瞎扯也無,認認真真,有問必答。 皇帝聽完小兒子匯報,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明日見了吐火羅王,告訴他,好好學學夏語,總不能每回都叫皇子親王給他當通譯。” 宋微一聽這話,便知道老爹其實挺滿意,笑嘻嘻應了。吃飽飯,把皇帝送去歇息,抱著長痛不如短痛,好賴死這一回的心情,破天荒積極主動地與明國公探討起次日工作來。 八月十五,中秋饗宴。 中秋是普天同慶的大節。合家歡聚,賞燈拜月,乃夜間固定項目。因此宮中饗宴自午時始,未時終。之后不論皇帝還是官員,都該回去與家人待在一起。這一日不設宵禁,亦是夜游絕佳時機。鴻臚寺早有安排,宮宴罷了,便由專人陪同蕃邦使者領略上邦京都節日盛景。 午時正,朝臣百官及眾位蕃族使者齊聚紫宸殿。由于人數太多,宴席自殿內一溜兒擺到殿外開闊的廣場上。幸得天公作美,晴明爽朗。除去各種夏族菜式,御廚還直接在廣場兩側搭起大型燒烤架,按照胡風蕃俗制作烤rou。有資格在殿內占得一席之地的,更能欣賞到教坊歌舞伎及各使團進獻的樂舞雜戲表演。 一時美酒佳肴,歌舞升平,繁華殷盛直逼耳目,令人沉溺其中,流連忘返。 皇帝象征性地陪幾杯酒,待一陣,說幾句場面話,隨便找個借口,臨時閃人。偌大個攤子,統統丟給幺兒。 皇帝一走,在座無不莫名輕松,情緒愈發高漲,新知舊雨,呼朋引伴,氣氛一陣比一陣熱烈。 因休王替太子主持宴會,故坐了首席主位,安王、端王作陪,與回紇王子、突厥酋長等地位最高的貴客同席。此等喧鬧場合,幾位老臣并未露面,左右兩邊分別是成國公宇文皋與憲侯獨孤銑,各自帶領文武重臣,招待靺鞨、龜茲等略微次要的使者。使團首領人物都坐在殿內,其余隨從,當然就遠遠排到殿外去了。 在宋微看來,此等場合,無非大家伙兒湊一塊吃喝玩樂。只是宮里規矩大,又來了許多遠客,作為主人,招待任務自然繁重。幸虧來的都是熟知脾性的品種,有酒在手,什么都好說。正所謂“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休王殿下一輪酒敬過去,蕃臣們個個恨不能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簡直比一家人還親。 敬酒這回事,最是有來有往。宋微自詡海量,來者不拒,博得彩聲迭起。四皇子端王宋霏早在老六認祖歸宗的皇室家宴上就知道他喝酒厲害,如今看來,竟是今非昔比,完全摸不著底了。宋微喝得興起,下意識順帶著還替安王宋霂擋了不少,看得宋霏暗中直咋舌。其實宋微想得非常簡單:這幫蕃鬼難纏得很,老二是個病秧子,心眼又小,嘴巴又毒,不管是惹毛了還是喝壞了,都萬分麻煩。 他卻不知道,自己喝得臉頰緋紅,雙眸閃亮,挑眉動眼間端著酒杯往側面這么一攔,軟中帶硬,綿里藏針,滿面笑容說著言不由衷的敷衍之辭:“我二皇兄天生體弱,你們別鬧他,沖我來,本王舍命陪君子。安王殿下肯坐在這里,哪怕一滴也不沾,都是給足了面子,懂不懂?”瞧在宋霂眼里,便跟燒紅的烙鐵陡然浸入冷水般,激起一陣沸騰的水霧。心跳忽快忽慢,明明沒喝多少,也像是酣飲過量般悸動心慌。 宋微正大咧咧替人擋酒,卻不料一只胳膊橫插過來,硬將西突厥酋長那杯酒半途截走。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賀葉可汗,莫不是見了王爺殿下,就把我這故人徹底忘記了?” 那賀葉可汗抬頭看清來者,驚得捧杯的雙手一抖,酒液頓時溢了出來:“獨、獨孤將軍,豈敢、豈敢勞動將軍閣下……” 憲侯之勇武,旁人或者只是聽聞,他可是昔年跟在早已伏誅的前任大酋長隊伍里,親身領教過的。自從北郊傳舍相見,一路老老實實,敬而遠之,不想此刻居然能得對方親自敬酒。賀葉可汗只覺杯子燙手,一盅酒重逾千斤,哪里還顧得上休王殿下。 ☆、第一四一章:皇子無才偏主事,盛筵有酒必吟詩 憲侯橫插一腳,在座誰敢不給面子。宋微在心里翻個白眼,借口更衣,起身離席,往殿后側面專設的凈房行去。 灌了滿肚子湯水,本來就撐得很。一泡尿撒完,舒爽得輕聲喟嘆,手伸出簾子,向候在外邊的藍靛要熱巾帕。 誰知那帕子竟自行活動起來,先在掌心蹭了蹭,然后轉道手背,隨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個慢慢擦過去。隔著輕輕抖動的簾幕,說不出的溫柔繾綣,殷情切愛。 藍管家沒有這心思,別人更沒有這膽子。來者是誰,不言而喻。宋微還算清醒,只是困意加酒意,畢竟有些恍惚。溫熱的帕子包裹著手指,實在舒服,心里明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偏偏絲毫也懶怠動彈。任由那巾帕從手指又纏上手腕,反復擦了一圈,終于松開,鬼使神差般,將另一只手換了出去。 簾外似乎傳來一聲隱約悶笑。緊接著一陣水響,帕子也換了一塊,替他擦這只手。 宋微懶洋洋地靠在落地銅鏡檀木架上,心想,這廝還有心情調戲小爺,要不要把獨孤縈至今瞞著他爹的事說出來,讓他不開心一下,自己開心一下呢?閉眼琢磨片刻,這都兩天過去了,獨孤大小姐還沒動靜,是已然想通,另有打算;還是時機不對,隱忍不發?不管哪一種,目下于自己都沒壞處。若是前者,則不必著急拆她的臺;若是后者……嗯,惡人才先告狀。 想到簾子外邊毫不知情的獨孤銑馬上要做便宜外公,不由覺得有些可憐,假裝厭棄的心也淡了幾分。 獨孤銑把簾幕一點點撩開,仿似撩開蒙在心頭的一片霧霾。望見里邊那人斜倚鏡架,臉上似笑非笑,忍不住勾起嘴角,壓低聲音,問:“殿下,微臣伺候得好不好?” 宋微眉毛一揚,愛搭不理:“時刻太短,沒覺出來。” 獨孤銑瞇起眼睛:“那就再多伺候一陣。”將帕子在冒著熱氣的鎏金銅盆里重新浸透,撈出來擰到半干,走近一步,給他擦臉。擦完臉,又攬著肩膀擦耳朵跟脖頸。今日并非朝會,宋微戴的白玉金冠,而非五色旒冕。此刻半趴在獨孤銑肩頭,露出喝得跟臉蛋一般粉膩的后頸。熱巾帕摩擦過去,舒服得直哼哼。 獨孤銑貼在他耳邊道:“可惜不是昨日前日那一身……小隱,真是穿什么像什么,好看極了。” 宋微噗哧一笑:“老子穿破爛就像乞丐,一樣好看得緊。侯爺沒見過,那才是真可惜。” 獨孤銑在他后腦輕拍一下:“淘氣。”手順著衣領就伸了進去。 宋微身體一僵:“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的傷。”獨孤銑說著,果然摸到肩膀就住了手。表面摸兩圈,又輕輕摁了摁,問,“還疼嗎?” 宋微搖搖頭。其實真摁上去,內里依舊隱隱作痛。然而那隱痛卻透著難言的酸麻,連帶腰眼都似乎跟著軟了一把。他怕一開口就露餡兒,堅決不出聲。 獨孤銑只以為人鬧別扭,給他整整衣襟,輕聲道:“傷口才好,不要喝那么多酒。”手指在眼底的暗青上來回摩挲,嘆息著勸慰,“乖,再多忍半日。待宮宴散了,先不要回府。陛下這里無人攪擾,好好歇歇。”說罷,松開手,“你先出去,我稍待片刻。” 宋微眼睛往他下三路掃了掃,默不作聲,抬腳就走。瞅見藍管家守在門口替憲侯把風,狠狠斜瞪一眼。重新入席,推說頭疼,果然喝得少了。他離開這會兒,并未冷場。安王正與回紇王子談風土人情,端王則和突厥首領說吃喝玩樂,賓主和睦,其樂融融。 剛坐下屁股還沒熱,側面席上的高昌使者便湊了過來。 “啟稟休王殿下,我使團中一個小隨從,年方十三,略通文墨,臨時謅了幾句詩,以表對上邦天朝欽慕歆羨之情。不知殿下可否允其冒昧獻丑,博眾位一笑,權當助興?” 宋微挑眉:“哦?你們高昌出人才啊。哪兒呢?呈上來瞧瞧。” 咸錫禮儀之邦,科舉取士,最重文教。一聽年僅十三的高昌少年要獻詩,眾人無不興致盎然,翹首等待。要知道,上邦文化真正學到家的,一向是東南屬國。例如高麗、安南、交趾這些地方,那都是直接派人到太學來讀書考試的。西北少數民族不擅此道,自然也就不搞這套。不過若論夏化程度,在西域諸國中,確屬高昌首屈一指。 高昌使者此行肩負重任,力圖修復與咸錫朝廷的關系,獻詩之舉,屬于相當高級且討巧的示好策略。只是這批人自視甚高,不大瞧得起其余使團,又總覺得受了委屈,言行間時而傲嬌,時而媚賤,相當之拉仇恨。按說這一場精心準備,本該把詩獻給天子,然而沒料到皇帝待一會兒就不見人影,許久也沒回來。高昌使者怕坐失良機,只得退而求其次,獻給親王殿下。 那高昌少年不夠資格坐殿內,聞得宣召,穩步進來。宋微滿臉親切和藹,將人叫到席前,問了姓名身世,原來是高昌王的子侄輩。不問寫了什么,先嘉獎一番。 孰料該少年卻不買賬,執意請殿下點評指教詩作。宋微眼尖,早看見他捧在手里的絹帛,密密麻麻幾行,好幾個生僻字,也不知讀不讀得通。 心底吐槽,表面更加和顏悅色:“所謂奇文共欣賞,不如你自己誦讀給眾位殿下與大人聽聽。” 少年大受鼓舞,果然毫不客氣,朗聲念道:“萬國賀唐堯,清晨會百僚。花冠蕭相府,繡服霍嫖姚。壽色凝丹檻,歡聲徹九霄。御爐分獸炭,仙管弄云韶。日照金觴動,風吹玉佩搖。都城獻賦者,不得共趨朝。” 念完了,不由自主揚一揚下頜,轉眼卻巴巴地瞅著休王:“殿下,依殿下之見,拙作如何?” 宋微暗地叫苦不迭,勉強笑道:“好文采,果然佳作!哈哈……” 高昌少年好不容易得來這么一個露臉的機會,如何肯放過。他哪里知道,面前風流蘊藉的上邦親王,就是個繡花枕頭。執意追問:“有何不足之處,懇請殿下賜教。” 宋微急得差點出汗。在座清楚他底細的,不方便插話。有資格插話的,又未必清楚他底細,一時不知找誰救駕才好。 正當尷尬時分,忽聽旁邊安王宋霂閑閑道:“此一首五言,辭藻綺麗,對仗工整,用典精當,結末更見殷殷向往之意,確乎佳作。” 宋微趕緊打個哈哈:“我二皇兄文才比我好太多,他說是佳作,那就肯定是佳作了。” 不想宋霂話鋒一轉:“可惜……辭藻綺麗則已,花冠繡服之語,未免失之輕佻。對仗雖工整,卻未必工穩,如九霄對丹檻,云韶對獸炭,均屬此類。結末句情意有是有,可也太小家子氣了。若是稚子開蒙,確乎當得佳作,若果真以詩道論,則尚未入流品。” 宋微的哈哈凝固在嘴邊,那邊高昌少年眼眶通紅,至于高昌使者,臉都綠了。 休王殿下哀嘆一聲。他就知道,壓根不該讓老二開口。 高昌少年在國中身份貴重非凡,能隨同使團來給上邦天子獻詩,就他這個年齡段而言,文才方面自然無人能及,也因此心高氣傲得很。被上邦親王把一首得意之作批得體無完膚,哪里還忍得住,沖宋霂鞠個躬,臉漲得通紅,道:“小子自知年幼識淺,即席有感而發,未曾多加思慮。不知可否請哪位殿下或大人口占一首,也好叫小子聽聽何謂入流品之作。” 宋霂笑笑:“口占一首?這不成欺負小孩子了么?何謂入流品,回去多讀幾本書,多念念王承度、李虛生這些當朝大家的詩,自然就知道了。” 在座咸錫文臣都是幾十歲的成年人,誰也不可能與他一個蕃邦少年斗詩,聞言紛紛點頭,又好意解圍:“才十三歲,能作出如此佳句,甚為難得,甚為難得啊……” 那少年豈肯罷休,傲然道:“小子在敝鄉,聞說上邦人才濟濟,俊賢群集,想必如我這般年紀,比我才高學富者不可勝數。諸位殿下大人不與小子計較,可否請出一位年歲相當者,切磋切磋,權當為今日歡飲助興?” 宋微心說:小子,別仗著年紀小,就給臉不要臉吶!然而看這十三歲的高昌少年毫不怯場,也不禁起了幾分佩服。何況被擠對到如此地步,再不應戰,落在單細胞居多的蕃族人眼里,還以為真怕了他。 當下朗笑一聲:“人才濟濟,俊賢群集,說得好!你想切磋,這有何難,我便找個人來跟你切磋。” 轉頭問安王:“二皇兄,咱們皇室里哪個孩子詩作得好?” 兄弟同席,這還是今日頭一回正眼相對。宋霂略頓了頓,才道:“大的幾個,早出了宮學,詩文都該不錯,然而均已年過十五。小的幾個,尚在學中,多數開蒙不久……” 宋微一聽,竟是沒有年齡恰合適的。既然打算要壓倒對方,弄個超過十三歲的來,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年紀太小的,又怕膽子才華都不夠看。只得轉向殿中群臣,問:“眾位愛卿,可知城中誰家公子,年紀相當,詩名在外,借來替咱咸錫長長臉?” 文臣們立時交頭接耳商量起來。一番議論,推出幾個候選者,細問下去,或者年歲并不相合,或者湊巧不在城里,又或者名聲雖響,出身卻不高,從未見過大場面,冒然相召,只怕鎮不住。一時竟犯了難。 宋微皺眉:“有才的多半懂禮,為人低調謙虛,你們知道得少也正常……”忽然一拍膝蓋,哈哈大笑,“行了,不用找了,我這里有個現成的!” 眾人都靜下來聽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