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皇帝把金彈子又看了看:“他給你這個做什么?” 宋微權衡一下,覺得說打彈弓遠不如打斯諾克安全文雅有情趣,高端大氣上檔次,便道:“是西洋人的玩意兒,沒事在屋子里消遣玩兒的,跟投壺意思差不多。” “哦?”皇帝被勾起興致,抬腿往里走,“你給我分說分說,是怎么個意思?” 宋微只好跟上去,從被褥里掏出一把金彈子,將四根鎮尺重新擺開,再捏起那支掐頭去尾的狼毫筆桿。 皇帝瞥一眼筆桿,沒提臨帖寫字的茬兒,等他演示西洋消遣。 宋微這才想起,彈子一水兒金黃色,哪來的迷你版斯諾克?急中生智,將高爾夫和玻璃球規則雜糅合并,胡謅出一套桌上掏洞溜珠的玩法來。 皇帝聽得有趣,問:“怎的只有金丸,不見臺案?” 照宋微的說法,應該還有一張表面掏洞的雙層小桌子,與彈珠配套。 “啊,獨孤銑不熟,先做了珠子試試,我回頭畫個圖紙給他,照樣子做臺案來。”宋微撓撓頭,一臉誠懇,“我棋藝太臭,投壺又怕累著爹,琢磨著這個還不錯,能陪你玩玩。” 皇帝撥弄幾下:“原來還是一片孝心。這西洋消遣,果真新奇。他不熟,你倒是熟。” 宋微聽著皇帝語氣不像夸贊,可也不像嘲諷,賠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么。我就是比較好奇,喜歡關注新鮮事物。這個……就像爹教誨的,海納百川,學無止境,嘿嘿……” 皇帝道:“彈珠是純金的罷?” 宋微點頭。獨孤銑既然敢送,自然不怕皇帝看見。憲侯府累世簪纓,人口又少,從沒出過敗家子,鑄點兒金珠,真算起來,還不抵當初侍妾送出的一柄玉勢。 皇帝又道:“素聞憲侯慷慨,誠然。” 身為帝王,對臣子下如此評語,內涵可有點兒深了。 此語大出意料,宋微皮一緊,忙道:“他大概是怕我馬虎,隨便亂丟。金子做的,定然上心,絕對舍不得丟了。”急切間小心試探又竭力掩飾,反而將隱藏的心思暴露無遺。 皇帝放下手,抬頭看他,仿佛滿腔無奈:“小隱,你那點聰明,為何偏不能用在正道上?” 宋微立時頭大,只得拿出多年來應付母親宋曼姬嘮叨的伎倆:“爹啊,正所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好個新鮮,縱然算不得上進,也不算歪門邪道不是?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 皇帝擺擺手:“這些個西洋新鮮物事,你都打哪兒知道的?” 宋微巴不得他肯轉移話題,當即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西都京城南疆交趾,說起平生奇遇奇聞來。 一時報晚膳備妥,皇帝不餓,象征性地陪兒子吃幾口。親自從內侍手中接過長壽面,放到宋微面前:“爹爹慚愧,頭一回與你慶賀生辰。” 宋微吸溜著面條,道:“我也沒給你慶賀過,咱爺兒倆扯平算了。” 皇帝輕輕嘆氣:“本該帶你拜一拜你的母親,想想時候不到,索性待你認祖歸宗之后,再正兒八經做個儀式罷。” 宋微點頭:“成,都聽爹的。” “過了正月,明國公長孫如初進宮侍講,你順便學學做皇子該有的基本禮儀。” 宋微皺眉:“爹……” 皇帝也皺眉:“還是說你寧愿每天臨帖一個時辰?” 宋微立馬搖頭:“那還是,還是學禮儀罷。” “今日宮宴,提了提開恩科一事,大臣們皆無異議。” 宋微愣住。剛還說祭奠生母、皇子禮儀,一眨眼怎么就扯到恩科了?科舉兩年一次,去年才考過,按例今年該歇一年。宋微知道此事,因為與獨孤銑來京城的路上,遇見了許多進京趕考的才子。 咽下一口面條,等皇帝解釋。 “開恩科的緣由,一來因為爹爹身體好轉,二來,便是因為你。恩科之后,即為你封王開府。便是我不說,朝廷百官,士子百姓,自當明白這個意思。” 宋微咂吧咂吧嘴,一筷子面條沒叉起來。皇帝老爹好大手筆,不但要普天同慶,還要士民承情。 “爹,你看,是不是,低調一點?這么高調,我……不太習慣……” 皇帝含笑看著他:“你過生辰,爹爹不送別的,你的王府早已備好,開府之日便搬進去。這些日子你在寢宮住著,服侍的人里頭,看誰中意,到時候就帶誰過去。” 宋微知道,關于人員設置,王府自有標配。但是皇帝居然叫自己直接從他寢宮里挑人,這是紅果果的偏心呢還是偏心呢…… 皇帝見兒子半天不吱聲,臉色漸漸嚴肅,道:“小隱,獨孤銑明明找到了你,卻又偷偷把你放走。是何緣故,你該明白。” 宋微想裝糊涂,看皇帝那眼神,知道裝也沒用,張著嘴嗯嗯啊啊:“這個,我,那個……” 皇帝輕哼一聲:“他這是打我臉吶。朕身為天子,難道當真護不住自己幺兒么?” 宋微不敢答話,低頭看面條。 皇帝忽地一笑:“你主動回來,替爹爹把這一巴掌又扇了回去,爹爹很高興。” 宋微眼前一花,面條上爬滿雞皮疙瘩。干笑:“你老高興就好。” 皇帝累了一天,飯后小歇一陣,便躺下睡了。宋微下午睡過一大覺,這時困意全無,正好趁家長睡覺干壞事。彈弓別在腰后,兜里揣把金珠,躡手躡腳溜出寢宮,到院子里玩耍。 院中燈火通明,前殿燃放的煙花騰入半空,隔老遠都看得分明。張燈結彩流光地,火樹銀花不夜天。想必太子正與群臣歡飲,共賞美景。 畢竟是晚上,宋微怕金彈子打出去找不回來,手持彈弓四處比劃,做樣子過干癮。 一個人從大門進來,看見他,彎腰拱手:“見過六殿下。” 宋微瞇眼,認出是奕侯魏觀。奕侯身為廷衛軍統帥,乃是出入寢宮最頻繁的大臣。這會兒大概例行巡視結束,沒回去陪太子喝酒,到皇帝這里值班來了。 “奕侯大人不必多禮。”宋微轉個身,接著玩自己的。 魏觀卻跟了上來:“殿下。” “魏大人有事?” “確有一事,想勞殿下解惑。” “哦?”宋微將彈弓往后腰一插,歪著腦袋看他,“正巧,我也有一事,想勞大人解惑。” “不知殿下欲問何事?” 宋微背起雙手:“聞說去歲九月初八,大人曾追蹤姚子貢與薛璄出城,不知后事如何?” 當初直接從擊鞠場上開溜,姚四薛三是什么下場,完全顧不上。回歸之后,宋微不敢跟皇帝憲侯打聽消息,此刻奕侯送上門來,當然要抓住機會。 “這……” 姚子貢沒什么,薛璄卻是不好說。魏觀答應獨孤銑保密,大丈夫言而有信,大丈夫還得誠實做人。猶豫片刻,道:“殿下放心,此二位皆平安無事。” 宋微頷首:“多謝大人,不知大人欲問何事?” “這……我,微臣……”魏觀搓手,“就是想問問,殿下當初只身離開憲侯府,是如何躲過宿衛軍尋找的?” 怨不得這些天奕侯大人總用熱辣辣的眼神偷看自己。宋微恍然大悟:“原來大人想知道這個。” 魏觀趕緊點頭:“正是。” 此事壓在他心里好久,最近天天與六殿下照面,愣是找不著機會單獨詢問,癢得不知長了幾只毛爪子。 宋微道:“不知大人能否先告知,姚子貢薛璄二人,究竟怎么個平安無事法?” 魏觀啞然:“這……” 宋微笑笑:“大人若不能說,抱歉我也不能說。” ☆、第一〇二章:志可屈伸隨境轉,事之難易在人為 景平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新正假期結束,朝會重開,府衙當值。皇帝接受寶應真人建議,將早朝改為隔日一次,其余常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舉行。既減少總工作量,又保證自己的出勤率。太子則如愿以償,暫代成國公尚書令之職。朝政各方平順,與頭年皇帝龍體沉疴不起,天威難測喜怒無常的狀況相比,確乎新年新氣象。 三月恩科之后,才輪到六皇子正式認祖歸宗、封王開府。宋微掐指算算,皇帝寢宮還能住個兩月余,不長也不短。 過得元宵佳節,皇帝就忙起來了。宋微于是不出所料,閑下來了。 每逢老爹去前殿上朝,或者與重臣議事,便是六皇子聚眾娛樂時間。宋微記得皇帝讓自己挑人,事關小命安危,不可不慎重對待。嬉游玩鬧間,倒是罕見地不動聲色上心留意,看誰更加對眼順心。 皇帝要勞逸結合,一些不那么緊急的折子,會帶回來慢慢看。看累了,原本該內侍誦讀,他見不得宋微閑待,改叫小兒子讀。 普通奏折倒也罷了,趕上太常寺或者禮部這些格外有學問的部門官員上的折子,宋微放眼望去,總有那么幾個字認不出來,好比一鍋靚湯掉進了老鼠屎,無比惡心礙眼。他通常遵守圣人規矩,有邊念邊,無邊念中間,連蒙帶猜,大半錯不了。實在拿不準,便嘻皮笑臉賴到人家書法上。如此幾次,皇帝怎能看不出端的。心里知道不是兒子的錯,然而堂堂皇子,文化水平連內侍都趕不上,叫皇室的臉往哪兒擱? 所謂家丑不可外揚,皇帝雖然找了明國公長孫如初來給六皇子講禮儀,卻不可能捎帶讓他教認字。當爹的只得親自上陣,就以奏折為課本,擔起掃盲重責。 古人云,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宋微就是個活例子。他當初頭一回干皇帝,有魔鬼太傅逼著打下點底子,幾世坐吃山空,到這一世倍加懶怠,早就兜底倒貼回去。被皇帝手持鎮尺再次相逼,活了幾輩子,沒攤上過這么負責任的爹,忽然賤意盎然地痛并幸福著起來。他記性不錯,一旦自己肯用心,幾個生僻字而已,其實不是什么難事。 至于禮儀,長孫如初年紀比皇帝還大,宋微一貫善待老弱婦孺,與明國公更是無怨無仇,老頭子再如何嚴肅啰嗦,也看在親爹的面子上,使勁忍著,慢慢敷衍。 反正最多忍兩個月,一旦封王開府,自成天地,這一篇自然也就翻過去了。 這一日皇帝散朝回宮,順便將長孫如初帶了回來。宋微好不容易對付完禮儀課,皇帝興致卻不減,拉著明國公談古論今,還非要小兒子作陪。宋微這才發現,別看長孫大人如今是個古板的老頭兒,年輕時當真不折不扣做過幾年狂生,曾仗劍遠游,足跡踏遍神州。皇帝把幺兒提及的各種奇遇奇玩拿出來顯擺,長孫如初幾乎都能接下話茬,淵博非常。 宋微當然明白,皇帝意在為自己奠定人脈基礎。以期在未來某個時刻,太子動念掃除障礙時,六皇子不致遭殃。獨孤銑曾為皇帝奔波尋醫,也曾暗示過三皇子之死。宋微住進寢宮后,難得地認真動了幾回腦筋,綜合各種跡象猜測,太子大概是個小氣又狠毒的角色。這樣的人當了皇帝,決不會因為你示弱,因為你看起來威脅不到他,就肯放過你。 如此一來,六皇子必須擁有足夠的倚仗才行。好比寢宮院中那座千窟石假山,盡管只是個擺設,奈何太重太不規則,當初沒蓋宮殿之前先安置了它,后來皇帝不喜歡了,想搬也搬不走,只得受著。 皇帝按照自己的邏輯努力做著該做的事,至今也不知道小兒子心里真正怎么想。只不過,宋微要理解他,或者說表現出理解他的樣子,倒是毫不為難。 一場聊天中規中矩結束,皇帝十分欣慰。午后得閑,躺下睡中覺。 皇帝精神頭好,宋微自在的時候就少。陪老人家說了半天話,他也犯困得緊,奈何自由時間就這么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洗個冷水臉驅除困意,抄起彈弓獨自玩耍去也。 皇帝在睡覺,伺候的人無不各司其職小心翼翼。宋微特地走遠些,來到靠近大門一側。正對著大門的,恰是那座千窟玲瓏石假山。石窟有大有小,還有連環洞xue,很適合玩投射類游戲。宋微早勘定其中若干個,定為靶子。為防止金珠四處亂蹦,找起來太麻煩,他還不辭辛勞,在這些洞xue底部鋪上了干草。 早春二月,天氣溫寒不定。前幾日還是風雨料峭,這一天卻晴朗暖和。柳絲吐芽,桃李含苞,有幾處假山洞窟里居然長出了嫩草。 宋微玩起來,深得陶然忘機之精髓,堪稱自得其樂之典范。玩至酣處,選定上下七個洞窟,挨個輪流點射,金珠一顆接一顆,越來越快。射到第六顆,皮筋拉到極致,彈子馬上就要離弦而出。忽見目標洞口有團小小灰影閃過,竟似一只小鳥探出頭來。 宋微一驚,下意識就把手指抬了抬。金珠脫手飛出,向著前方激射,準頭稍有偏差,打在洞xue入口石棱上,迅速反彈回來。他眼疾腳快,橫挪一步,那金彈子擦著耳邊掠過,直奔寢宮大門而去。 侍衛們都在大門外兩側,忠于職守,沒人會替六殿下撿彈子。宋微正遺憾這顆金珠只怕丟定了,就看見大門當中竟然冒出兩個大活人!這一跳嚇得,整個人蹦跶起來:“哎!躲開!快、快躲開!” 說時遲,那時快,魏觀一個箭步擋在寶應真人前邊,大張右手,五指叉開,往空中一抓,又順勢轉個圈卸去力道,將那顆失控的金彈子牢牢攥在掌中。 這時宋微已經沖了過來,看得分明,贊嘆道:“魏大人好功夫!幸虧有你在!”轉頭向寶應真人道歉,“實在對不住,驚到真人了。我不是故意的……” 魏觀將那顆彈子送到他面前:“勞煩六殿下看看,有無損傷。” 這話說的,是看手呢,還是看金彈子?宋微抬眼,正對上奕侯不冷不熱的臉。自從正月十五晚上口頭過招,互不相讓,誰也沒討著好處,奕侯大人對六殿下,便一直這么淡淡的。 宋微干脆不理他,繼續與寶應真人寒暄:“沒驚到真人就好。”笑著指向千窟石,“我在那上頭定了幾個靶子,誰想兩天沒檢視,其中一個叫鳥兒占去做了巢,嚇我一跳。” 魏觀卻不肯就此罷手,插口道:“殿下不是嫌寢宮缺少鳥獸可獵,無甚趣味么?” 對方明顯找碴,然而宋微還真怕他跑去皇帝那里告狀。平安無事,偷著玩玩也就玩了,如今差點闖禍,捅到老爹那里,多半要沒收兇器。含糊應道:“那怎么能一樣,打獵歸打獵,一只小鳥雀,犯不上。” 說罷,爬上假山,將之前打出去的金珠從洞xue里掏出來,裝進錦囊。鳥兒被他驚得飛起,宋微低頭往巢中看看,喜道:“咦,居然下了蛋在里頭。”笑嘻嘻爬下來。 寶應真人也笑了:“殿下一如既往,純真無邪。” 宋微齜牙:“真人的意思,我還是那么傻,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