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作者有話要說: 嗯,請繼續參考《李娃傳》。 ☆、第〇九五章:父母恩深何所報,郎君意重終須償 成國公宇文皋事母至孝。母親病重期間,宇文二爺出去玩樂,回來被哥哥知道,三十好幾的大老爺們,挨了親兄長狠狠一頓訓斥,且勒令居家思過半個月。 宇文坻本來瞞得挺好。他找的借口是去城外道觀住兩天,替母親抄經祈禱。誰知怎么就那么倒霉,一伙人剛安下營帳,便撞上宿衛軍執行什么緊急機密任務,預先擬定的狩獵區恰在搜索范圍里。交涉半天無果,不得已草草回轉,還被人捅到了兄長處。 宇文坻如何倒霉不提,繼續說宇文皋的孝心。因了這份孝心,宇文老夫人的喪事毫無疑問辦得隆重盛大,盡顯哀榮。只不過,盛大的儀式主要從初五賓客吊唁開始,初一到初四,是家人守靈的時間。即使大戶人家,在此期間,也不做大規模法事喪儀,通常由幾個道士誦經以安魂魄,幾個挽郎唱曲寄托哀思,雙方輪流來,陪伴主家守靈者熬過通宵。 宇文府靈堂內,誦經人乃是青霞觀的道姑。宇文老夫人雖說一品誥命,但玄青上人公主之尊,出殯當日前來走一趟,已是莫大的榮耀。故而此刻在場的,不過最普通的弟子。 宋微帶了兩個小學徒,與道姑們遙遙相對而坐。 入夜,宇文府上凡是能來的都聚集到靈前,跪坐守候。宋微在隊列中看到了有過一面之緣的宇文二爺,還在孫輩中看到了獨孤縈和獨孤蒞。他們都沒注意到他,當然,哪怕注意到了,也多半認不出來。獨孤蒞身邊跪著個比他略小的男孩,猜測該是沒見過面的憲侯庶子獨孤蒔。 宋微沒想到這么快就能遇見獨孤家的人。他不知道,重陽節后,皇帝對憲侯惱恨非常又無可奈何,再次把人發配到北郊練兵,不但提出一系列難以完成的刁難式要求,還命令他不許出北郊軍營一步,等于禁足懲罰。如此一來,獨孤兄妹只得無限期寄居在外祖家中,倒是及時給外祖母送了終盡了孝。 到得后半夜,女人孩子,包括上了年歲有地位的老仆,都下去休息了。男丁們排班守夜,頭一晚自然該長子宇文皋堅持到底。 宋微白天根本沒睡夠,但他心里有事,因此也就不犯困。為了避免自己胡思亂想,挽歌唱得十分用心。道姑們念經的時候,腦子也不停歇,默默琢磨唱詞。他做什么都喜歡搞點自由發揮,挽歌唱出名后,請常記的師傅們專門替自己編了個唱詞本子,將那些古奧難懂的都剔除掉,把通俗易懂,瑯瑯上口的分類整理,以便記憶。除去通行的歌曲,人家死了爹媽他就唱父母恩,死了伴侶他就唱夫妻情,每每唱得主家痛哭流涕,情緒發泄淋漓盡致,事后倍覺物超所值。 這時看宇文皋扶棺而坐,容色哀戚至極,似乎喪母之痛難以承受。想起自己記憶里從未出現過的親娘,含辛茹苦的養母,長到二十多才打照面的親爹,覺得成國公大人比起野草一樣的六皇子,實在不知幸福多少。 忽然想到唱詞中最難背的一篇,當初為了搞通意思費了不少力氣。搞通之后就覺得實在合適,忍痛記住。此情此景,但覺非此詩不足以表情達意,雙手搭在膝頭,輕拍幾下,慢慢唱起來。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 ……” 宋微唱歌是天生的本事,絕無裝腔作勢之態,自有深情在其中。平日里唱挽歌,從來不曾像其他挽郎,主人還沒哭,唱歌的人先哀嚎抹淚。他一般沒有太多表情變化,純以詞曲動人,低緩深沉,層層遞進,聲聲蓄勢,令聞者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不料這一回卻異于平時。一曲《蓼莪》唱到末尾,宇文皋身為執掌朝政的重臣,年歲已逾不惑,盡管心中哀絕,到底控制住了沒有掉淚。宋微唱罷最后一個字,忽然哽住。低頭時淚珠成串滾落,頭一遭比死了人的主家還要失態難過。 悄悄吸溜幾下鼻子,自我反思不夠專業敬業。身為頭牌挽郎,不能把人唱哭,豈非浪得虛名?心想大概歌詞太高雅,過分含蓄委婉,不便于直抒胸臆,莫如換個通俗些的。 歇了片刻,開始唱時下最流行的《游子吟》。 果然,這首唱完,宇文大人眼眶紅得更厲害了,扶著棺木的手臂不停顫抖。 宋微覺得自個兒心里那股難受勁涌動得越發厲害,好似亟待隨著歌聲破喉而出。趁熱打鐵,開口唱起了下一首: “停車茫茫顧,困我成楚囚。 感傷從中起,悲淚哽在喉。 慈母方病重,欲將名醫投。 車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 母愛無所報,人生更何求!” 這幾句端的直接戳中當事人心窩,成國公大人猛然趴在母親棺木上,痛哭失聲。陪同服侍的仆人趕忙上來攙扶勸慰,結果哭成一團。對面的道姑們也念不下去經了,一個個垂首抹淚。 宋微這時候跟著掉眼淚,就一點兒也不顯得不專業了。他心里那股難受勁,如此才算發xiele個夠。 后邊再開口,本著為主人家身體健康著想的目的,逐步鋪墊,一首接一首,唱那些感慨死生,曠達超脫之辭。與道姑們誦經念咒的內容互為補充,氛圍漸漸平和,足令死者安息,生者欣慰。 在場諸人慢慢也就不再哭泣,靜坐傾聽,各有所思。 清晨時分,宋微開唱告一段落的結束樂章,最經典最流行的挽歌《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歌聲回環往復,兩個學徒輕聲相和,隨著破曉的晨光聲音漸悄,仿佛晝夜間完成了生死的輪回。失去親人的悲痛,于天地造化面前,散作悠遠的哀愁,亦深廣,亦淺淡。 一個身影跨進門檻,在靈堂當中跪下,大禮叩拜。行禮完畢,就那么跪坐當地,不聲不響,側著腦袋聽挽歌喪曲和超度咒文。 陪同守靈的仆從多數正打瞌睡。宇文皋仿似老僧入定般端坐無語。 宋微閉著眼睛,低聲吟唱,歌聲中無悲無怨。 一時竟沒有誰發覺大堂內多了一個人。 宇文皋終于睜眼,望見堂前跪著的獨孤銑,點點頭:“潤澤,你來了。” 憲侯被皇帝圈在北郊,岳母去世,收到兇訊后,再請得圣旨同意,才出發返回。連夜奔馳,總算在初二早晨趕到。 獨孤銑向宇文皋施禮:“大哥,節哀順變。”又道,“大哥,抱歉,我必須立刻進宮一趟,暫且離開,過后再來為母親守靈?!?/br> 宇文皋道:“何事如此緊急?” 獨孤銑看看四周。宇文皋沖一個貼身仆從揮手。仆人們訓練有素地領著道姑挽郎退出去。宋微卻坐著沒動。一個仆從過來請他,被獨孤銑攔住。 等無關人等散盡,獨孤銑走到宋微面前,伸出一只手。 事實上,從他出聲起,宋微便住了口,只呆望著他。 宇文皋比他更呆,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潤澤,這是……” 獨孤銑一手把宋微從地上拉起來,向內兄成國公鄭重介紹:“這是六皇子殿下?!?/br> “六……你、你說什么?”宇文皋忘了是在母親靈前,高聲驚問。 憲侯幫皇帝尋找當年紇奚昭儀所出、流落在外的六皇子,若從最初宮變后得到線索開始算,前后一年半還有多。因與憲侯府關系密切,成國公隱約知道一點,但不了解詳情。此刻陡然聽獨孤銑如此說,饒是他久經歷練,也大驚失色。 “這、這怎么可能?六、六皇子殿下,怎么會在此出現?……” 獨孤銑木著一張臉,搖頭:“我也很想知道,他為什么會在此出現。” 宋微直覺獨孤銑表面好像沒什么,實際上可能生氣得要命。只怕比上一次看見自己裝瘸子還要生氣。被他拿劍鞘敲一下腿,其實真不算可怕。打一下,過后肯定要加倍揉回來。反倒是這樣冷冷淡淡,不知道會怎么跟自己算賬。 想也無用,索性懶得多想。整個人還沒從角色扮演中徹底抽離,對宇文皋道:“宇文大人,我是宋微。就是,嗯,憲侯大人所說的六皇子。對不住,驚擾了老夫人。但是不這樣,我沒法偷偷回來。那個,死者為大,今晚你讓常老板另外叫人來唱吧……” 成國公于是被他提醒了。腦中白光閃過。如果眼前這個自稱叫宋微的真是六皇子,那陪著自己給過世的老母親唱了一宿挽歌的人又是誰? 唱挽歌,六皇子。 六皇子,唱挽歌。 天! 這、這、這…… 忽聽獨孤銑道:“陛下惦念六殿下,日思夜想,我這就送他進宮。” 宇文皋定定神。不愧為三公中最年富力強的一位,馬上冷靜下來。上下打量一遍,道:“潤澤,且慢。殿下這身裝束,先在敝處換一換?!?/br> 獨孤銑果如宋微猜測,不過表面淡定,內里實則亂如一鍋粥。腦中許多聲音輪番咆哮,好在他還記得是在岳母靈前,一個念頭一個念頭掐滅下去。最后只想到皇帝又氣又急,病得奄奄一息;太子日益囂張,毫不遮掩。如此境況下,他竟然回來了! 不許他走,他偏要走。 硬叫他走,他又不走了。 就是一頭驢。 也好。 回來了,便休想再走。 務必第一時間送進宮去,給皇帝看了再說。 根本來不及想到宋微還畫著濃妝,一身挽郎衣袍。如此進宮,不吉利倒在其次,皇帝當場氣吐血,簡直是一定的。 宇文皋走出靈堂,喚了個心腹仆人,請夫人前來。 宇文夫人聽罷丈夫吩咐,也不多問,親自將宋微和獨孤銑帶到書房側面,成國公專用休息室,又親手送了熱水和衣裳進來。 宋微挽起頭發,低頭洗臉。似是嫌他太過磨蹭,獨孤銑一言不發,搶過帕子,一手托住他后腦勺,另一只手就跟抹桌子似的,抓著帕子使勁擦他臉上脂粉。 臉皮摩擦得發痛,宋微不敢提意見,齜牙咧嘴忍住。 臉上洗干凈了,獨孤銑揪住他衣領,哧啦撕成幾片。宋微打個顫,乖乖不做聲,自己伸手把爛布條子往下扒拉。他當然認為并不需要氣成這樣,但是他可以理解對方為什么氣成這樣。故意火上澆油,總不夠厚道。 獨孤銑將他從里到外扒光,拿起宇文夫人送來的衣裳給他穿上。碰觸到凸起的肩胛和肋骨,忽然停手。上下摸了半晌,才接著穿下一件。 宋微頭天沒睡好,又唱了個通宵,這時困意上涌,沒臉沒皮在對方身上蹭蹭,打著哈欠道:“獨孤銑,我好困。” 獨孤銑將他一把抱起:“睡。到地方我叫你。” 作者有話要說: 俗務纏身,暫停兩周。致歉。 提前祝大伙兒新年快樂! 附錄: 本章挽歌: 第一首出自《詩經·小雅·蓼莪》 第二首李商隱《送母回鄉》 第三首漢樂府《薤露》 ☆、第〇九六章:情人乍起無端恨,父子何來隔夜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