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宋微表示還剩一點盤纏,且支持幾日,再做打算。金大郎便介紹他住進送貨人歇息的旅舍,就在這條街上,還打了個折。 此后宋微便算是在這兇肆街上安頓了下來。每日里游魂野鬼一般,慘白個臉,披散著發,看繡壽衣能看上半天,看打棺材能看上半天,偶爾從紙馬鋪子門前掛著的成品后露出半個腦袋來,簡直沒幾分人氣,把上門的客人嚇一大跳。 沒多久,整條街都知道了馬良公子的悲慘身世,可憐遭遇,看向他的眼神都帶著幾分同情,也就任憑他這么幽靈似的從街頭飄到街尾。 那棺材鋪老板因為打聽消息絲毫沒幫上忙,居然還有點莫名的內疚。這一日看宋微又從門前飄過,瘦骨伶仃,細溜得好似一根孝子哭喪棒,輕薄得好比一張賢孫引魂幡,忽地想到,這馬公子莫非是尋親無著,囊中告罄,沒錢吃飯。回頭看看自家棺材鋪,都是力氣活,明顯干不來。又想落魄富家子弟大抵識文斷字,寫個祭文祝詞應當不在話下,當即出聲叫住他,把自己這主意說了。 宋微直愣愣望了人家半天,腦子慢慢轉起來。心想總不能說我兜里有錢,祭文那玩意兒太高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我其實是在你家門口尋找活著的意義和死去的價值…… 沖老板靦腆一笑:“我看街口寫祭文的毛先生寫得蠻好,怎么能平白搶人生意。” 老板一聽,小伙子都要餓死了還這么仗義,好人吶。拉著他抬腳進了隔壁紙馬鋪子。 從此,宋微成了紙馬鋪一名學徒工,包吃包住,干得好還有零花錢。他手巧,當年還曾幫歐陽敏忠畫過筒車樣子,也曾給宋曼姬畫過首飾樣子,描個紙馬不算難。從前還有個坐不住的毛病,如今倒似不治而愈了,低頭往凳子上一坐,拿支筆涂金抹銀,蘸紅點綠,一張張走流水線,可以半天不挪窩。 紙馬鋪同時也做唱挽歌的生意,養了幾個職業挽郎。這邊繪畫,那邊唱歌,煞是文藝。 宋微有時拿著筆,一邊畫一邊聽,怔怔地就發起呆來。 挽郎們唱的,俱是前朝或本朝詩人們廣為流傳的經典名作,曲調悲涼沉郁,詞句悱惻質樸,對于心情不好的人來說,端的是直扣心弦,情難自抑。 但聽一人唱道: “生時游國都,死沒棄中野。 朝發高堂上,暮宿黃泉下。 白日入虞淵,懸車息駟馬。 造化雖神明,安能復存我。 形容稍歇滅,齒發行當墮。 自古皆有然,誰能離此者。” 一曲終了,又有人唱道: “按轡遵長薄,送子長夜臺。 呼子子不聞,泣子子不知。 嘆息重櫬側,念我疇昔時。 三秋猶足收,萬世安可思。 殉沒身易亡,救子非所能。” 前一首,以第一人稱感嘆生死,自古皆然,無人例外,貌似豁達,實則空虛無依。后一首,以第二人稱悼念死者,生死相隔,無從挽回,更加激烈而絕望。 這些詞宋微早已聽熟,這一回卻突然想,獨孤銑說得不對。他所知道的,他能記住的,再多再牢靠,也不過這一世。這輩子過去,便罷了。可是自己卻很可能得帶著它們走到下一世去。真不公平。 又想,此事反過來說也可以。自己覺得可能重復的東西,同一個時空的其他人,卻未必能夠。擁有便是擁有,失去就是失去。正如宋曼姬只有一個宋小隱,皇帝也只得一個六皇子。 古話說得好,今日事今日畢。這輩子的事,該這輩子了。 聽著聽著,不由自主跟著哼出聲。他自己沒感覺,只顧哼唱得投入,卻不知那幾個正經挽郎皆收了聲,側耳傾聽。對面坐著畫紙馬的另一個學徒工,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淌。 老板等他唱完,驚喜交加,立刻問:“馬良,你可愿改做挽郎?工錢是畫紙馬雙倍,另有主家賞錢可拿。如何?” 宋微低著頭,好像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應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附錄: 《挽歌》第一首作者三國魏國繆襲 第二首作者西晉陸機。 關于落魄公子唱挽歌混飯吃,參見唐代白行簡《李娃傳》,哈哈! ☆、第〇九四章:哀怨相關歌一曲,溫存可表夢重來 兇肆街上唱挽歌的,當然不止一家。同行是對頭,又是做的技術活,難免場場斗輸贏,時時爭高下。東邊這家,也就是宋微服務的這家,老板姓常,鋪子號曰常記。西頭那家則是宋微目前的本家,馬記。 論唱功本身,常記不如馬記。幾個挽郎只及專業中上水平,比不得對方有高手。好在常老板心思靈活,財力雄厚,在裝備和配套設施上大下功夫,又發揮紙馬作坊的長處,把服裝道具之類搞得美輪美奐,華麗眩目,倒也拼個旗鼓相當。 自從發掘了宋微這塊璞玉,常老板簡直樂得晚上睡覺都要笑醒。常記的幾個挽郎集思廣益,各展其能,傾囊相授,把所擅長的曲目,演唱的要領,一一教給宋微。常老板還非常注意做好保密工作,嚴肅叮囑不得泄露出去。 原本宋微答應改行,主要原因有兩個。其一,挽郎須上門服務,走街串巷,上至大家世族,下至平頭百姓,都有機會登堂入室,是打聽消息窺探故人的上佳行當。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挽郎出場時要上妝,且上濃妝。傅粉涂脂,臉上雪白的厚厚一層,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很符合宋微目前掩人耳目的要求。 他其實還沒想好到底該做什么,反而本末倒置先想到了該怎么做。這很好理解,他熟悉和擅長的,始終是形而下的、具體的問題。那些形而上的、cao控全局、決定長遠的思考,難度實在太大。 既然答應了,便沒有隨意敷衍的道理,再說本來還欠著人家的情。宋微天生唱歌一流,音色好,音域廣,最最要命的是,嗓音里天然帶著情意,開腔就能感染人心,極具蠱惑性。他學起這些東西來,快得很,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歌詞雖古樸但并不深奧,往往唱幾遍那意思就恍然大悟。他算是親身體會到了古人所說“熟讀古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真諦。 這份工作既發揮所長,又輕松靈活,且符合個人興趣愛好,兼能有效發泄郁悶心情,比那什么不著調沒前途的六皇子不知強出多少。等宋微從常老板手里接過預支的兩貫錢工資,就更滿意了,收入水平穩超工薪階層平均水平。 真是完美的職業啊。若是可以,讓他一輩子干這個也沒意見。 本來對于常記這幫人摩拳擦掌預備廝殺的狀態還有些好笑,隨著宋微越唱越投入,真把自己當成上陣殺敵大將一員,每日里充實忙碌,那什么前世輪回今生恩怨,生之意義死之價值,等等先。 常老板給馬老板正式下了挑戰書,雙方約在冬至日賽歌。宋微練了一個多月,正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萬事俱備只欠發聲。 到得冬至這日,兇肆街以常馬兩家為首,分作東西兩派,各家鋪戶無不傾巢出動。加上附近街坊居民前來圍觀,把窄窄一條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馬記老板因為沒做情報工作,并不知道常記新招攬了實力派大拿,仍舊用老眼光估量對手,以為又是大堆無用的表面噱頭,正好叫他丟人現眼,自取其辱。見對方讓己方先唱,毫不在意,命高手出場。 高手確乎有實力,一曲歌罷,觀眾唏噓贊嘆,不少女人紅了眼眶。高手得意非凡,一臉藐視站在臺上,等著對手表演。 宋微被己方人馬簇擁而出,上臺后,先停下來理了理衣裳,才舉步向前。他根本不看觀眾,眼神直接落到天邊,仿似魂魄離體般定在當場。 雖說上臺歌手都化了濃妝,但底子如何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妝容效果。宋微皮膚細白,粉抹上去渾然一體,哪像馬家那位高手,厚厚幾層也遮不住青黑的胡子茬。他五官又精致,再如何夸張涂畫,臉上仍然端正漂亮。加上這段時間瘦了不少,身形越發修長,行止間真個飄飄羽化,弱不勝衣。 待他啟口開唱,歌聲縹緲凄絕,悲苦哀怨,直入人心。偏偏臉上卻沒什么表情,空洞茫然的雙眼無意中掃過人群,每一個和他對視的人,都忍不住心頭一滯,繼而從那歌聲里聽出生離死別,聽出屬于自己的哀痛與悲傷。 眾人如癡如醉,淚下而不自知。臺上唱歌那人,既像脫俗的仙,又似幽艷的鬼,勾走了聽者的魂。 馬家高手唱得絕不差,長得也絕不丑。然而被宋微這一比,仙也不是,鬼也不是,頂多算得半個人妖。 宋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當即成為兇肆街上頭牌挽郎。常老板大獲全勝,揚眉吐氣,贏得五萬錢彩頭,分了十分之一給大功臣馬良。 從此以后,兇肆街上唱挽歌的生意,大半歸了常家。連帶常老板的紙馬生意,乃至整個東街的喪葬生意都好了不少。宋微跟著常記的挽歌班子到各主家上門服務,因他唱得實在是好,每每情真意切,動聽又感人,名聲日益響亮。不少大戶人家辦喪事,會特意指定,挽歌非馬良公子親自領唱不可。 唱出了名,錢多起來,派頭自然也大起來。有時檔期沖突,誰家勢大錢多,就去誰家唱。有時幾場連趕,每一家都只能選擇性地唱一部分,或親友吊喪日,或出殯送葬日,輪流搭配著來。 倒不是說京城死人頻繁,而是這年代喪事復雜繁瑣。停靈吊唁家祭出殯,光需要挽郎到場的,最減省也得三五天。 宋微忙得連軸轉,恨不得給自己來個經紀人才好。唱完這家唱那家,絡繹不絕替人送喪的工作間隙,也會不由自主想想正事。原本就猶豫不決,越拖越沒膽子。有時候仰望天空,遠眺樓臺,覺得與自己惦記的人,還有惦記自己的人,待在同一座城市里,就這樣保持下去,相思相望不相逢,也沒什么不好。 天氣日漸寒冷,不覺到了年根底下。兇肆街商鋪多數安家在此,過年時也照樣張燈結彩,煙花爆竹,一片喜慶。只是映襯著店堂里的壽衣棺材,門窗外的紙錢紙馬,未免詭異。宋微本地無家,老板又愛惜人才,就在鋪子庫房邊單騰出一間屋子給他住。到這年節時候,還省一個守夜的人工,兩全其美。 除夕晚上,宋微跟自家老板同事喝完一頓,又被隔壁棺材鋪老板拖去喝了一頓。會唱歌,能喝酒,嘴巴甜,長得帥,曾經的大家公子落魄之后,徹底融入群眾隊伍。那受歡迎程度,就別提了。過年前夕,至少三戶店鋪的當家人或明或暗認真關心過馬良公子的個人問題。 喝到凌晨,他才帶著幾分酒意搖搖晃晃回到自己住處,倒頭睡下。 “啪!啪!常老板,開門哪!開門哪!” 宋微睡得沉,也不知外頭拍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醒過來,意識到是有人不停地敲自家鋪板。 正月初一,即將天亮,就是最敬業的守歲人,也在打瞌睡,街面一片沉寂晦暗。急促的拍門聲這個時候在兇肆街響起,有點經驗的都知道,兇多吉少。怕是誰家老人沒能熬過年關。 宋微心頭一跳,噌地從床上彈起來。定定神,拍幾下臉,點亮燈,打開一道門縫。 “客人何事?” “敝府老夫人仙去,請常老板說話。早先已經跟常老板約過。” 宋微偷眼打量門外兩人,衣裳質量不錯,架勢也很足,后頭還跟著牽馬的小廝。 常老板相當會做生意,隨著知名度不斷增加,業務逐漸擴大,聯合東街幾家關系好的鋪子,給人提供一條龍服務。從定制棺木壽衣,到提供紙馬挽郎,甚至聯系風水先生算時辰看墓xue,都能摻一腳,等于開了個專業的綜合性殯葬服務公司。他十分注重發展高端客戶,不過短短月余,顧客最高品級記錄已經從五品侍郎,上升到三品尚書。 宋微睡了不到兩個時辰,酒也沒醒,強行爬起來,這會兒又有些迷糊。但態度依然和氣:“敢問府上是……” 生孩子死人,都不能挑時候。干了這一行,抱怨也無法。 “是成國公宇文府上,老夫人仙去了。” “客人稍等,老板住后院,我去叫一聲。”宋微轉身往后走,一邊走一邊揉腦袋。走到半截,忽回頭,“客人適才說……是哪家府上?” 這么個日子,這么個時辰,伙計糊涂些,并不例外。正月初一就要人上門,哪怕商家做的這行生意,也須額外添一份辛苦錢。那管事并無不耐,清清楚楚又說了一次:“成國公宇文府上。” 宋微想,原來是獨孤縈和獨孤蒞的外祖母去世了。 常老板被叫醒,聽清來者是誰,一邊叨咕,一邊跟著宋微往外跑:“呀,這宇文老夫人可拖了有些日子了,還以為能熬到開春吶。好在他們府上早有準備,壽材壽衣都是現成的,不過臨時張羅些小件。人生七十古來稀,宇文老夫人已然活過七十,該是場喜喪。成國公是大孝子,即便新正時節,只怕也要大辦。宇文老夫人可是皇封的一品誥命,這場喪事辦下來,嘖嘖……” 即將邁進店鋪前堂,表情立刻收斂,露出肅穆哀戚神色,畢恭畢敬迎上宇文府的兩位管事,請到側廳坐下商談。 宋微充當臨時伙計,送上茶點。搖搖晃晃回到自己房間,以為會睡不著,誰知倒下挨上被褥,閉眼就跌進了夢鄉。 夢里先是在喝酒。 過年,喝酒。 跟棺材鋪老板喝。跟紙馬店老板喝。跟侯府侍衛們喝,跟波斯酒肆伙計們喝,跟蕃坊狐朋狗友們喝。后來就變成跟獨孤銑喝。 喝來喝去,不管跟誰喝,最終總會變成跟獨孤銑喝。 有時候在京城,有時候在西都,有時候在交趾。山下、船上、林間、途中、酒樓、宮殿……分不清去過還是沒去過的各種地方。 什么酒都有。紅的白的黃的濃的淡的香的本土的外來的家釀的,甚至還有亂入的波爾多和威士忌。夢里也不覺得不對,兩人拿著各種杯碗瓶罐碰來碰去,喝得這個過癮,見底的容器倒扣在桌子上,堆寶塔般層層累成一座小山。 喝夠了,便唱歌。 波斯小曲回紇小調中土經典西洋民歌。他唱,對面的人便安安靜靜地聽,一杯接一杯地喝。 唱著唱著,不知怎的,竟變成了近來唱得最多最熟的挽歌。 宋微看見自己穿著連邊都沒縫的粗麻布片,還打了補丁,頭上戴著粗麻帽子,脖子和腰間系的全是粗細不一的麻繩,張嘴閉眼沒完沒了地唱著挽歌。 心想,挽郎哪有替人戴孝的,錢再多也不干。看看那身麻布,認出來了,這不是死了爹娘才穿的規格么?我干嘛穿這個,抽瘋呢。冷不丁抬眼望去,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跟在自己身后,一個凄厲而尖銳的聲音高喊:“皇帝龍馭賓天——” 他捂著胸口猛然坐起,滿頭冷汗,再也睡不著了。 午后,常老板過來找宋微:“馬良,他們幾個都有家室,實在不好叫人新正初一就……宇文府的賓吊從初五開始,這兩天只是家祭,沒那么多講究,卻也不能缺了喪儀。靈堂未時便可布妥,今晚頭一夜,只能辛苦你了。” 宋微沒有馬上答話。 常老板趕緊道:“放心,回頭定然虧待不了你。” 宋微抬起頭。眼睛藏在劉海后,看不見是何情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