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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魚躍龍門記在線閱讀 - 第31節

第31節

    遙遙傳來五更鼓響,很快就要開城門了。零星有早起的行人匆匆路過。深秋天亮得晚,這時候仍然昏黑一片,偶有人家點起微弱的燈火,以及幾聲犬吠雞鳴,反而愈顯寂靜。

    轉出蕃坊,拐進西市,四周更加沉寂。這邊除了店鋪守夜的伙計,沒有人家。午后才開市,即便早晨上貨,也要天亮以后,故而街上除了他們幾個,根本沒人。

    晨風冷冽,獨孤銑把宋微抱緊些,一只手扯了披風裹住他,一只手從前襟伸進去撫摸。

    練了半年馬球,本就柔韌的身軀變得越發結實而有彈性。宋微被他摸得舒服,懶得抱怨這混蛋太折騰人,等會兒還要自己兩條腿走回家。沒骨頭似的靠著,昏昏欲睡。

    “小隱,我跟你說件事。”

    宋微挪挪屁股:“嗯,什么事?”

    “我退親了。”

    宋微一時沒明白:“你不是早就成親了么?”

    “那是上任妻子,已經過世六年了。退掉的這門親,是去年皇上許下的,原本打算等我今年承爵之后迎娶過門。”

    宋微“哦”了一聲,心里覺得有點不太妙。感應到背后濃重的威壓和怨念,問還是不問,真是個問題……

    “本來上次就想告訴你,但那個時候我還沒太大把握。跟你說了,不過是平白惹你笑話。”獨孤銑頓了頓,忽地自嘲一哂,“就是現在跟你說了,恐怕在你心里,依舊免不了是個笑話。”

    這話說得著實可憐。宋微道:“皇上許下的親,哪能說退就退。你得罪人家了吧?”

    獨孤銑回答:“我應了個難辦的差事,皇上就松口了。至于女方,本來也不想嫁我這個帶著拖油瓶的鰥夫,送點禮,道個歉,便罷了。”

    去年汛期巡方前夕,皇帝因為感覺健康狀況不佳,正式開始考慮太子繼位之事。三公五侯中,皇帝本人最親近信任的就是憲侯。見獨孤銑始終跟太子關系一般,便動了點歪腦筋,親自說媒,將太子外祖中書令公姚家的小孫女指給了他做續弦。

    時隔一年,獨孤銑承爵之后,因公事跟皇帝見面次數漸多。又因其病況愈重,時常陪老父進宮探望,結合早年游歷江湖的見聞遭遇,竟看出些微疑點來。再三斟酌,還是找機會說出了口。人就是這樣,一旦起疑,處處皆疑。皇帝同樣怕死,終于被他說動,尋訪民間醫道高手。帝王疑心既起,對身邊人,包括太子,都不是那么放心了,自然也就答應獨孤銑,婚事隨他自主。

    獨孤銑把宋微的臉扳過來向著自己:“小隱,退親這事,我沒法說是為了你,但確確實實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因為認得了你,我不會覺得這門親有什么不好。”

    “咕咚。”宋微干咽一口唾沫。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默默垂下眼簾。

    獨孤銑勒馬停步:“就到這里吧,走遠了你回去不方便。我會爭取多來幾次,你什么時候愿意了,再跟我去京城玩玩。我答應了不逼你,肯定不會逼你。”

    回頭示意,牟平將手里的東西遞過來。

    宋微精于玩樂,一看就知道是個蒙了罩子的鳥籠。

    獨孤銑把罩子掀開一半,借著朦朧晨光,宋微看見里頭竟然是一對雛鴿,蜷在籠底草窠里睡得正香。軟軟茸茸兩個小灰團子,可愛得要命。

    “昨日府里傳訊進京,恰好瞧見這一對剛會飛的,十分有趣。入冬得閑,給你養著玩。”

    宋微咧著嘴接過去,雙手捧住。忽然抬頭:“這是信鴿吧?你放心給我養?”

    獨孤銑摸摸他的臉:“你不會亂說的。”又笑笑,“你當什么人都能馴出千里飛奴呢?到你手上,就是個玩意。”

    宋微捧著鴿籠下馬,望著獨孤銑的背影,想起從翁寰薛璄那里聽來的八卦,再聯系憲侯本人的隱晦暗示,心中一片凝重。皇權更迭之際,像自己這樣的下層小老百姓,是最安全的。反是獨孤銑身處權力爭奪中心,站在巔峰者身邊,才真正危險。

    也許……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見面。

    甚至……還見不見得上面都難講。

    轉頭瞧見波斯酒肆就在眼前,出聲喊道:“你等一下!”

    顧不上解釋,將鴿籠放下,飛快地敲開后門,跟守夜伙計打個招呼,不大工夫,又飛快地跑出來,塞給獨孤銑一個布包。

    “這里邊是一壺甜白冰釀,不上頭,路上提神最好。還有點干酪rou條,不占地方,頂餓。”

    獨孤銑渾然不知他那是看死人的目光,只覺對方滿眼前所未有的深情不舍,感動得鼻子都酸了。

    ☆、第〇五二章:是禽白頭能到老,此鳥千里亦歸巢

    宋微捧著鴿籠子回家,放在自己房里。也不困了,徑直奔到廚房,抓了一把粟米熬粥。宋曼姬從臥房出來,一面梳頭,一面驚嘆:“這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小隱你要做早飯給娘吃?”

    宋微稍愣,隨即笑道:“我還沒給娘做過早飯呢!往后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弄得不好,娘親將就將就。”

    宋曼姬眼眶一紅,遮掩著回房去了。宋微吐吐舌頭,伸手往鍋里添了兩把米,一瓢水。不大工夫,當娘的把兒子趕出廚房,開始烙餅。早飯后宋曼姬出門,宋微拿個小碗盛半碗粟米粥,小心翼翼揭開鳥籠罩子,抿著嘴笑了。四只圓溜溜金燦燦的小眼睛到處亂瞅,對陌生環境充滿好奇,卻絲毫不見慌張。

    因為聽說已經會飛,怕不小心溜走,宋微只把抽門拉開少許,將小碗平推進去。

    趴在鳥籠邊上,輕聲細語道:“喂,吃吧。”見人家不搭理,鍥而不舍地勸誘,“很好吃的,我早上也吃這個。”

    兩只雛鴿互相看看,又往前看看,試著啄了一下。大概覺得味道尚可,分據兩側,腦袋上下一點一點,越吃越歡。

    宋微把兩只小灰團子看了又看,越看越愛。忍不住拉開門伸手進去摸了一把。新生初羽既軟且滑,令人愛不釋手。看小鴿子沒意見,他也就摸個不停。忽然想起光喝粥不解餓,應該加點兒主食,合攏手指,把小碗又拖了出來。

    食物被奪走,小鴿子立刻追上來抗議,個頭稍大的那只抬嘴就在宋微手背上啄了幾下。

    “哎!你個不知好歹的小混蛋!”宋微邊咒邊樂,關好籠門,喜孜孜進到廚房,扯了塊餅,剁得碎碎的,泡在米粥里,再重新送回去。

    他拿不準喂多少合適,一碗見底,不敢再添,趴在籠邊看兩只雛鴿互相梳翎。

    他一直打心眼里喜歡各種活蹦亂跳的小東西,奈何過去不論哪一世,不論活多久,都過著充滿了限制的生活,或者沒法養,或者養不長,鮮有遂心如意時刻。此生雖說也有無奈,然而可供隨意折騰的空間卻不知大了多少,很是知足。

    想象著鳥兒已經養大,在自家院子上空展翅盤旋,一揮手令其直沖云霄,再一呼哨命之翩然落地,宋微心里這個美,比喝了酒還要陶醉。

    過得兩天,突發奇想,弄了些羊奶喂鳥,自認補鈣,促進骨骼生長,結果喂拉稀了……床帳子都一股鳥糞味兒,差點被宋曼姬連人帶鳥一并丟出去。心想還是不能瞎養,得找行家請教。最好的行家,肯定在獨孤府里,卻沒法去。宋微提著小家伙急匆匆跑到相熟的禽鳥鋪子,人家看了看,便說沒見過這品種。宋微當即就后悔了,不該貿然把鴿子亮出來。幸虧對方也不在意,幫他配了點藥喂下去,講了講鴿子的常規養法,隨他在店里溜達玩耍。

    原來這時代最得寵的賞玩禽類,鸚鵡排第一,有個文人雅士贈送的美稱曰綠衣使者。其次是畫眉、百靈、黃鶯一類長得漂亮叫得好聽的鳥兒。至于鴿子,養來吃的比養來玩的多得多。偶有喜歡養著玩的,也沒人養灰鴿子,只認純白墨黑色澤亮麗形體矯健的品種。而專門馴養做傳訊之用,并未普及。糜費資財,消耗工夫,一般人根本玩不起。

    禽鳥鋪子的師傅跟宋微說鴿子罕見,是不好意思笑話他。宋微倒被他提醒了,從此只把鳥兒圈在家里,有什么要問的全憑空口描述。

    重陽過后,擊鞠訓練松懈不少。待得入冬,下了點薄雪,比起宋微,翁公子更加怕冷不肯吃苦,發了筆年終補貼,擊鞠隊暫時解散,得閑的幾個隔三岔五在麗情樓泡著。麥阿薩已經定了回紇新年過后迎娶宋曼姬,宋微忙著幫母親準備嫁妝,去得便不是那么頻繁了。

    他猜測自己那個早死的便宜爹應該不咋地,要不怎么這么多年也不見宋曼姬嘴里念叨心里惦記呢?由此推測,母親多半沒有正兒八經辦過婚禮。老子欠債,自當兒子來還。逍遙坊送來的兩千一百萬錢,他留出一百萬零用,剩下的換了兩套黃金翡翠嵌寶首飾,給母親壓箱。

    麥阿薩的兒女們都已成年,該拿走的早就拿走了。老麥將自己手里的生意賬目交了一部分給宋曼姬打理,也還算大方。他曾表示歡迎宋微去酒肆幫忙,宋微哈哈笑著搖手,彼此心照不宣,客氣幾句作罷。

    宋曼姬二婚,薛三公子腦子抽筋,居然上門來送禮。宋微哭笑不得,心想這叫什么事兒,堅定不移地謝絕了。經此一番,倒被他清清楚楚看出了薛璄的企圖,只好借薛四小姐的東風,來擋薛三公子大駕。等招架不住薛四小姐,再利用窈娘躲避勢頭。如此反復,苦不堪言,套用后世一個流行詞,典型的累覺不愛。

    形勢出現轉機是在宋曼姬出嫁后。薛長史決定來年送兒子進京參加武舉考試,從軍中聘了個師傅特訓,薛三郎頓時失去自由,再沒工夫纏著宋妙之。而翁寰則說動翁老大人,正式請媒人往薛府說媒。兩家大人一合計,都覺得這樁姻緣不錯。薛四小姐自顧尚且不暇,哪里還顧得上倒追宋小郎。

    于是整個世界清靜了。宋微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多么喜愛這樣自在冷清的生活。之前的熱鬧繽紛并非不好,只可惜過于虛幻。浮華喧囂中落不到實處,偶爾為之還行,時間長了,越熱鬧越寂寞,越忙碌越空虛,容易令人厭倦。

    兩只鴿子痊愈之后,眼看著一天天茁壯成長。宋微心里癢癢的,只想放出來試飛一把。最開始就在房里,門窗都關緊,打開鴿籠候著。小家伙們懶洋洋瞥他一眼,根本不動彈。這些時日,宋微把西市禽鳥鋪子都跑遍了,得來不少間接經驗,知道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盡量不要上手。見此情景,遂捏根筷子進籠撥弄,兩鴿子煩不勝煩,一振翅膀便飛了出來。

    宋微喜上眉梢,還沒來得及多高興會兒,忽覺后脖子一濕,回手摸去,熱乎乎稀軟軟一小坨——鳥屎……

    惡狠狠沖空中揮舞幾下拳頭,反鎖房門出去清洗。幸虧母親不在,否則定然逃不脫一頓好說。

    宋曼姬臨出嫁,曾經哭著要兒子一起住到麥府去。麥老板府上斷然不會缺了宋小郎一口飯一間房。宋微抱著母親肩膀安慰:“娘,你知道這不成。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回頭到我說媒的時候,女方來看人家,總不能看到麥叔那里去。你就不怕看岔了,害得麥叔以為你替他納妾?”

    宋曼姬破涕為笑,給了兒子一巴掌。

    宋曼姬婚后,母子間并未疏遠。宋微幾乎隔天就到波斯酒肆晃一圈,跟母親見個面,說幾句閑話,還動不動跑到麥府蹭吃蹭喝,習以為常。只不過,他堅持回自己家住。畢竟如今再不是孤家寡人,家里兩大兩小,盡皆嗷嗷待哺,都等著他回來喂食呢。

    小鴿子在屋里飛了一段時間,便被宋微帶到院子里。因為擔心還不能完全認巢,宋微很是費了些口舌,從禽鳥鋪子借回來一張林間捕鳥用的超大羅網,堪堪將自家小院子整個罩住。他在院墻上房頂上爬來爬去地安網子,嗯昂在底下歡實地蹦跳叫喚,不知道主人要玩什么游戲。得噠則連頭都懶得抬,慢條斯理嚼著自己的特供草料。

    鄰居路人無不被宋微動作吸引,紛紛引頸駐足,笑嘻嘻問他忙什么。待得聽說為了放飛飼養的小鳥,一個個全傻眼了,繼而搖頭失笑。關心的說他幾句,不關心的瞧夠了熱鬧,樂呵呵離開。大概都覺得這小伙子本來就不靠譜,如今沒了母親在身邊管教,徹底墮落成糊不上墻的稀泥了。

    兩只鴿子在有限的空間里飛得也很快樂。嗯昂很有點招貓逗狗的習性,看見頭頂盤旋的鳥兒,急得直撅后蹄子。宋微索性解了它韁繩,任它在院子里亂竄。自己搬把椅子,坐到拴馬樁邊上,翹起二郎腿,跟得噠一塊兒看戲。渾然不覺搞出了兩口子閑看小兒女打鬧的氛圍,一面嗑瓜籽兒,一面不時跟傲嬌的馬兒嘮嗑。

    如此大半個月過去,宋微覺著差不多了。某日清晨,咬咬牙撤掉網子,將兩只鴿子放了出來。鳥兒漸飛漸高,在院子上空盤旋幾周,忽然轉向北面,筆直去遠了,眨眼間只剩下蝴蝶大小兩個灰點。

    宋微拔腿就追,門都沒顧上關。一口氣奔出兩三里,抬頭看時,哪里還有鴿子影兒?心中沮喪不已,擦把汗,發了會兒呆,悶悶回轉。慢騰騰跨進院門,拍拍兩頭牲口:“還是四條腿的好,養熟了跟兒子沒兩樣。長翅膀的家伙太沒良心,這么久都喂不熟。”

    聽見毛驢嗯昂叫喚,還以為是對自己的言論表示擁護,旋即覺得不對,下意識抬頭,便看見兩個灰點繞著圈兒下落,很快變得清晰,正是那兩只小鴿子。這下喜出望外,跟毛驢一塊兒蹦起來。

    鴿子落在瓦檐上,精神抖擻,昂首盼顧。明明是最不起眼的灰色,偏偏氣質優雅,姿態優美,簡直就像是天生的貴族,襯得地下一人一驢又土又傻。

    望著鴿子們與青瓦類似的色澤,深沉素凈,宋微叉起腰,指指左面那只:“你,灰不拉嘰,以后就叫拉嘰。”再指指右面那只,“你,灰不溜丟,以后就叫溜丟。”

    自覺報了被鴿子擺一道的仇,哈哈笑著進屋,端出一碟子粟米,放到院中,等人家享用。

    從此,被鴿子溜,成了宋家一人兩牲口的晴天必修功課。

    清早把鴿子放出來,騎著馬牽著驢狂奔追鳥。早上人少,這個跑法倒也沒什么。開始在城里,后來就出了城,直至北郊。鴿子飛翔的路線是固定的,摸熟之后,便用不著再傻追了。有時候宋微騎著得噠盡情奔跑,在前方必經之處等截,先是一對鴿子從頭頂掠過,然后小毛驢甩著尾巴追上來。有時候他體諒嗯昂,跟毛驢一塊兒慢悠悠前行,任憑馬兒自己奔馳,待他趕到北郊,鴿子已經返航,馬兒自己溜達,一副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鴿子是十分耐寒的鳥,西都的冬天也不算太冷,湊巧今冬雨雪不多,一家子十天倒有八天在外頭溜。

    更多的時候,宋微把皮襖鋪在枯草地上,雙臂枕著腦袋,放空思緒,目光隨著高空一對飛鴿自由翱翔,心也似乎跟著飄飛到藍天白云之間,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閑適與愜意。自從在南邊闖蕩一年,回來后又打了這許久馬球,體格比過去好不少。如此大冬天在外頭閑晃,也不見感冒。

    鴿子往回返,人和牲口也往回走。在西市吃個早午飯,看看街面新鮮玩意,回家逗逗鳥,喂喂馬和驢,單純又充實的一天便過去了。

    一日又是跟著鴿子回家,宋微不經意間想起禽鳥鋪子伙計的話:鴿子是十分忠貞的鳥兒,配對之后,一夫一妻,白頭偕老。鴿子也是少有的可以放養的禽類,一旦馴熟,不論飛出多遠,歸巢是其天生的本能。

    不琢磨不覺得,這一琢磨,立刻發現,獨孤銑這份禮物,送得恁般陰險。

    ☆、第〇五三章:何處江山解寂寞,幾時風月抵自由

    夏歷除夕,對蕃坊眾人來說,無非五花八門的各族節日之一。有些人家照著夏人習俗過得隆重,也有些人家完全不在意。蕃舶街鋪子為招攬生意,節日氣氛反比坊內濃厚得多。只是年貨采辦已然結束,到得午后,整個市場就沒什么顧客了。

    下午,波斯酒肆聚餐,宋微也去了。跟母親及麥老板喝一陣,便跑到大堂和伙計們胡鬧。但凡有他宋小郎的地方,笑聲都要高出幾個調。如此這般鬧到天黑,與一幫同住蕃坊的年輕人一起,敞著皮襖放開嗓門,沿途勾肩搭背鬼哭狼嚎,最終各自歸家。

    自從鴿子認巢之后,宋微清空雜屋,專門在窗下為小倆口搭了個寬敞舒適的柵條籠。回家第一件事,先看鴿子動靜。見沒什么異樣,便掛起風燈,給拴在院中的驢馬加草料。飼養禽獸上了心,也是相當花功夫的。家里四張嘴等著伺候,雖說都調教得十分聽話,清潔打掃之類的活照樣少不了。有專門收肥的人固定上門,宋微不要錢,人家于是兢兢業業替他將廊廄鳥籠打掃得干干凈凈。

    宋微到底是個懶散脾氣,做事從來三分活,七分耍。一天磨蹭下來,并無多少空閑。那些個冶游嬉戲勾當,好些日子沒去了。

    給牲口喂了宵夜,覺得時候還早,坐在廊下橫欄上發呆。

    這一世稀里糊涂亂七八糟,竟然也已過去三年。連綿不歇的鞭炮焰火昭顯出一派熱鬧景象,干燥的硝煙香氣更是令人置身于濃厚的人世風俗之中。想起去年今日,遠在南疆交趾,某個腦筋短路的人強拉著自己喝酒守夜,宋微忍不住望向天空,帶出一縷笑意。只可惜那明眸與微笑,都隱在朦朧夜色里,無從辨識。

    又想起半年前見面,獨孤銑曾說,爭取年底來一趟。如今沒來,自然是來不了。重陽節匆匆作別,當時睡得迷糊,若非兩只鴿子為證,說不定自己會以為是一場夢。

    宋微感覺身體內部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動。呆坐一會兒,忽地跳下橫欄,準備進屋拿錢,牽馬出門,上麗情樓找窈娘打發這一晚。即便窈娘沒預約不得空,那個叫做小搦的婢女,也溫柔伶俐,清秀可人,足以打發無聊。

    走得幾步,猛然想起,今日除夕。麗情樓遵循夏人傳統,今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門迎客的。

    從床底下拎出一瓶酒,重又坐回橫欄上。后背靠著柱子,一條腿屈起,一條腿往側面伸,在驢背上輕輕踢了踢:“嗯昂,你要是能陪我喝酒說話就好了。得噠那家伙,就是變成人,估計也沒趣得緊。”

    說完,自嘲地笑了笑。拔開塞子,酒香入鼻,不由得一愣。隨手提溜出來的,竟是一瓶甜白冰釀。重陽節給獨孤銑送行,正是此酒。

    宋微愣怔半天,終于舉起酒瓶,仰脖咕咚灌下去好幾口。酒液劃過喉嚨的瞬間,往昔幾世糊涂人生,化作最清晰最透徹最簡潔最深奧的哲理:

    要自由,就要忍受孤獨與寂寞。

    偏偏人心不足,最難把持。

    正月十五,西都元宵燈會。這是一年一度官民同樂的超級盛事。宋微第一年來,時機不巧,燈會剛過;第二年他正跟崔貞鬼混,心不在焉;第三年在交趾國和獨孤銑鬼混,沒看著;直到今年,才算真正有空得閑,且入鄉隨俗賞一回燈。

    正月十五也是他生辰。不知不覺,從十八歲混到二十一歲了。

    中午在母親那里吃了長壽面,聽兩位長輩嘮叨教訓一回,把紅包揣兜里,約齊蕃坊幾個好友,不等天黑,便上街游逛。朋友們無不帶著拖油瓶。王大郎家閨女已經滿地跑,裴七領著侄子,侯小夏帶著外甥,湊出四五個小蘿卜頭。宋微掏出大把銅板,買了一堆吃的玩的,孩子們于是圍上來叫嚷蹦跳。他笑嘻嘻地蹲在地上逗弄人家,壓根沒有自己是個大人的自覺。

    一幫人里年紀最小的侯小夏,瞧見他那副模樣,愁眉苦臉對旁邊王大郎道:“王哥,你說小隱往后可怎么辦哪?”

    裴七撇嘴道:“他娘都懶得cao心了,你cao的哪門子閑心。這家伙搞上了麗情樓的頭牌,哪里還看得上一般女子!”語調間酸氣沖天,一缸好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