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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在那棟低矮的平房附近止住腳步,這片區(qū)是島城年代最久遠的住宅區(qū),不成小區(qū)。一眼望去,皆是一層樓高的平房,一家挨著一家,大部分房子的外墻陳舊而黯淡,自來水池就設(shè)在門口,通道邊牽了長長的繩子,每家每戶的衣服被單都晾曬在這上面,迎風(fēng)飄揚像是一面面旗幟。 明媚深呼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過去。她并不確定洛河是否在家,她也不敢打電話給他確認(rèn),像是賭運氣一樣就這么來了。她的運氣比較好,站在門口一眼便望見屋子里正蹲在輪椅旁邊給許或父親遞藥碗的洛河。明媚終于看清楚輪椅上男人的面孔,是一張常年日曬雨淋的黝黑面孔,因為疾病,才五十歲左右的人,看起來十分蒼老。她的目光緩緩移動到他的雙腿,那上面蓋著一床薄毯,什么也看不到,但明媚的手指依舊忍不住輕顫起來。 洛河在起身轉(zhuǎn)頭的時候,驀地頓住,他前一刻還溫柔的面孔,瞬間變得特別難看。各種情緒交織著從他臉上一閃而過,震驚,意外,甚至還有一絲仇視與怨懟。 明媚深吸一口氣,訥訥開口:“洛河。” 洛河還沒開口,倒是許或的父親側(cè)過頭望向明媚,然后問洛河:“那是你同學(xué)嗎?怎么不請她進來坐。” 洛河低頭對許或的父親輕輕說了句:“許叔,我出去一下。”便跨出門來,一把拽住明媚便往外面走,他用力過猛,明媚一個不防,踉蹌著跟著他走了好幾步,才重新站穩(wěn)。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你來干什么!”洛河的動作沒有停,腳步反而愈快,語氣中盡是怒氣。 他將明媚拽了好遠,一直走到這片平房區(qū)盡頭的一個轉(zhuǎn)角處,那里有幾處廢棄的房子,安靜又隱蔽。 明媚望著他,他臉上的怒氣與眼中的仇恨令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正在慢慢消耗殆盡。她抬頭望了望天空,十月的陽光有點熾烈,令人睜不開眼睛,她微微瞇眼,她知道,如果這一次不開口,以后大概再也沒有機會了,她也難以再次積聚勇氣。 “洛河。”明媚的聲音沉沉的,甚至有點失真,“我都知道了,所有的,都知道了。” 如她所料,洛河渾身一震,臉色更為陰沉可怕,雙眼中迸射出來的仇恨與痛苦的光芒,幾欲將明媚吞滅。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洛河的聲音低沉似從地獄發(fā)出。 “你爸爸的事,許或爸爸的事……”明媚低了低頭,“對不起。” “對不起?”洛河忍不住冷笑起來,聲音不自覺提高,像一把尖銳的刺刀,“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換回來我爸爸的命嗎?就可以換回許叔的兩條腿嗎?就可以換回那么多條無辜的性命嗎?明媚,你以為你是誰,你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抹去你爸爸所有的罪惡嗎!” 明媚嘴角蠕動,她很想說,害死你爸爸的人不是我,你為什么要把那種仇恨遷怒到我身上?人無法選擇出生,就好像無法選擇愛誰或者不愛誰,這些,都是身不由己的事。但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她心里明鏡似的,如果她是洛河,她同樣會將這種仇恨遷怒,同樣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愛情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與之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 “你走,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永遠都不要!”洛河咬著牙,偏過頭不去看她。 明媚還想說什么,但望著洛河繃緊的側(cè)臉以及緊握的拳頭,她知道他已忍到了極限,近乎崩潰。在這一刻,她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洛河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之間的時光,也從來未曾忘記過她。正因如此,他才會這么痛苦。徘徊在愛與恨的界限,像是身處冰火兩重天的懸崖,退一步,或者進一步,都將萬劫不復(fù)。他無從選擇,只能站在原地,讓她不要靠近。 明媚輕輕闔了闔眼,再睜開時已做了決定,“再見,洛河。”再見,我生命中最初的美好時光。再見,我最初的愛戀。如果我的離開,能讓你快樂一點,那么,從此后,山長水闊,不再打擾。 洛河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于漸漸消失不見。他慢慢轉(zhuǎn)身,忽然眼前一暗,抬頭時他臉色巨變,“許或……” 站在他面前的許或,整張臉陰沉得可怕,眼眸中燃燒著熊熊怒火,還有他一點也不陌生的強烈恨意。 “她是明旗冬的女兒?”許或的聲音冰寒之極。 洛河沉默。 “我問你,她是不是明旗冬的女兒!”許或怒吼起來。 洛河終于開口:“剛才你都聽到了。” 許或冷笑,“如果我剛剛沒有跟過來,你還打算瞞我多久?一輩子嗎?你就這么喜歡她?喜歡到都忘記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了嗎!!!” “別說了!”洛河低吼。他怎么可能忘記,這輩子都忘不了的。當(dāng)他趕到事故現(xiàn)場時,救援隊正將傷者與死者慢慢抬出來,他瘋了般一只只擔(dān)架撲過去,終于在最后面看到父親,只一眼,便再也忘不了。早上出門時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到了傍晚,竟已燒成了一具干尸,四肢百骸都破碎得不成樣子,斷裂的肢體,無一處完好。他眼前一黑,差點就栽倒在地。 “洛河,就算你能忘得了,我永遠不能!!!”許或明知洛河此刻心里的難受,但她依舊狠著心往他傷口上撒鹽,因為只有刻骨疼痛,才能時刻提醒著他心里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