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這日，燕云歌一早等在吏部門口，直到那名頂替她去驗(yàn)明正身的人出來，她才徹底放下心，拿著對方遞來的牌子去禮部領(lǐng)了官服，最后直奔刑部而去。

    刑部位于皇城北門，走進(jìn)后是一個偌大的廳堂，里面格局復(fù)雜，房間無數(shù)，眾人各司其職，也都有自己辦公的地方。燕云歌是書令史，一般是跟著刑部侍郎辦事，說穿了就是個打雜加跟班，堂堂榜眼來做令史，說聲屈才算是好聽的。算上她在內(nèi)，刑部書令史共有十二人，日常公務(wù)便是起草文書，整理卷宗，包括整理一些地方傳過來的大案要案，他們是秋后處斬前的最后一道把關(guān)工序。

    “這是顧大人的桌子，往后你就跟著顧大人。”刑部主事領(lǐng)著燕云歌來到顧行風(fēng)辦事的隔間，對這位榜眼的到來，他自然驚訝，但想到有顧行風(fēng)在前，倒也是見怪不怪。

    “多謝主事。”她拱手回禮。

    主事又將一串鑰匙遞給她，交代道：“穿過正堂，左手邊有間文津閣，里頭是近些年的案宗和律法的文書，你初來乍到，先去那里熟悉。不過今日主事的人不在，你明日再去吧。”

    燕云歌接過鑰匙再次行禮。

    主事見她謙遜，也多說了一些，“你跟著的是顧大人，平日里做事需多提點(diǎn)神，顧大人最不喜歡粗心大意和敷衍了事的人，他也不喜歡別人隨意動他的東西，還有——顧大人，今日怎么來了。”

    話到一半，是顧行風(fēng)緩緩的走了進(jìn)來，主事趕緊上去寒暄，見顧行風(fēng)神情疲倦，驚訝道：“您這是又沒回去啊？”

    “有個案子大理寺催的緊。”顧行風(fēng)輕描淡寫的解釋，他再看燕云歌，突然對著主事意有所指道，“秋大人家今日辦喜事吧，王主事打算何時過去？”

    “秋尚書昨日說今天衙門公休半天，午后我與其他幾位同僚一起過去。”

    顧行風(fēng)頷首，笑著道：“秋世子終于抱得美人歸，咱們是要早點(diǎn)去賀喜。”說著又看燕云歌，“燕書令來得巧了，待會也一起過去熱鬧熱鬧。”

    燕云歌面不改色，垂首回道：“這是學(xué)生的榮幸，只是事出突然，學(xué)生未備賀禮，就這么空手前去——”

    顧行風(fēng)以為她要推辭，先她一步說道：“秋尚書不會計較此等小事，何況你是我的令史，你的那份禮自然要記在本官賬上，”

    “學(xué)生多謝顧大人。”燕云歌卻之不恭。

    “不用這么客氣，今后我們可就是一個衙門的人。”顧行風(fēng)特意湊近，仔細(xì)盯著她臉上的表情，含義不清地說道，“要多多的親近親近才是。”

    “顧大人言重了。學(xué)生初來官場，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以后還望顧大人多多提點(diǎn)。”燕云歌將頭埋得更低，半點(diǎn)口風(fēng)都沒露。

    顧行風(fēng)心里一沉，面上一笑，“你我以后朝夕相處，指點(diǎn)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這讓燕云歌無話可回，只得虛偽地應(yīng)了一句多謝顧大人，

    “跟我過來，我先帶你認(rèn)認(rèn)路。”顧行風(fēng)轉(zhuǎn)身昂首走到前面，“認(rèn)認(rèn)刑部的七十二套刑具——”

    燕云歌舉步跟去，臉色實(shí)在算不得好，她有預(yù)感，顧行風(fēng)今天不會讓她輕易脫身。

    這門親事，她到底是失信了。

    ……

    相府。

    燕不離和莫蘭各自肅著臉接過一對新人敬奉的茶，一人給了一封紅包，示意一個好兆頭。

    到底是名義上的嫁女兒，莫蘭自然還是傷感，忍著眼淚說了幾句分別的話，就進(jìn)了內(nèi)堂。

    女兒出嫁，母親沒有送別，本來是件不合情理的事情，但有秋家世子不顧吉時，硬生生地提前了半個時辰來迎親，又自己進(jìn)府去接人的舉動在前，頓時又變得沒什么了。

    眾人都在看樂子，笑說哪有跑新娘子閨房去接人的，活像新娘子會跑一樣。

    燕不離送新人出府，秋家的迎接隊伍就等著外面，喜婆看見新人出來，趕忙上前把新娘背去了花轎上。

    木童這才松了口氣，視線偷偷地看著全程一直緊握著拳的少爺，心想這都算什么事啊。若非燕相夫人一再保證晚上燕家大小姐一定會出現(xiàn)，也好在少爺聽進(jìn)了自己的勸，為了兩家名聲著想沒有鬧起來，不然這……這后果他都不敢想象了。

    秋玉恒緊緊抿著唇，臉上一點(diǎn)笑意都沒有，木童在旁小聲提醒幾句，他才微微牽動了下嘴角。

    鑼鼓嗩吶吹的歡快，看熱鬧的百姓把整條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

    秋玉恒騎上馬，雙眼冰冷地俯視著這些一直向他賀喜的百姓，嘴角露出了幾乎嘲諷的笑，他一拉馬繩，“駕”一聲，領(lǐng)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揚(yáng)長離去。

    遠(yuǎn)處屋檐上——

    趙靈雙手抱胸，看著下面熱鬧，對著身旁的文香嘖嘖了一聲，“你說你，手腳還不如個丫鬟伶俐，幸虧秋玉恒沒察覺出來，不然這事鬧出來喜事要變喪事了。”

    文香臉上還頂著燕云歌的那副五官，也是沒想通，郁悶地道：“我去的時候，那丫鬟已經(jīng)換好嫁衣坐在床上，我還以為是小姐另有安排。”

    趙靈看著那遠(yuǎn)去花轎，嘆了一聲，“身形倒是挺像，但氣勢差太多了，老大走路何時這么扭扭捏捏過啊。季幽，你說秋玉恒知不知道新娘子被掉包了啊？”

    季幽淡淡說道：“他喜歡的就是小姐那份氣勢，怎么會看不出來。只是兩家名聲擺在這，由不得他鬧脾氣。”

    趙靈點(diǎn)點(diǎn)頭，“也是，不過他好歹把名義上的燕家小姐娶回去了，以老大的性格竟然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她晚上還是會回秋家的。”

    季幽沉默了下，才道：“走吧，一場鬧劇沒什么好看的。”

    趙靈哎了一聲，文香接道：“一個盲婚，一個啞嫁，還真沒什么好看的，走吧，我們?nèi)タ纯凑菩履镒舆@會在干嗎……”

    說笑中，三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

    將軍府。

    燕云歌與顧行風(fēng)來時，一對新人正好在拜堂，按說這會還沒到這個步驟，她適才留意，才知道是秋玉恒迎親心切，提前了半個時辰去的燕相府接人，后面的流程便也一并提前了。

    賓客私聲打趣，笑這位新郎官是趕著要和新娘子洞房，連這么一會的工夫都等不及。

    燕云歌卻注意到秋玉恒的表情陰沉駭人，他很生氣，更在憤怒，尤其喜娘喊夫妻對拜的時候，他的身形微顫得太過明顯。

    燕云歌暗自奇怪，是文香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了么？按說不應(yīng)該，文香頂著自己的臉，怎么都能唬得過去才是。

    新娘子手執(zhí)著花球彎腰站了許久，新郎官卻一動不動，賓客們面面相覷，高堂上的秋老將軍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差人過來詢問。

    見勢不對的喜娘趕緊打著圓場：“咱們的新郎官是看傻眼了呀，您別急，夫妻對拜后，新娘子就是您的啦！誰都搶不走！”

    喜娘這氣氛熱攏的不錯，賓客哄笑，秋玉恒的嘴角也慢慢地勾了起來，卻更像是一記嗤笑。

    木童已經(jīng)急得不行，喊了聲我的爺呀，趕緊上來低聲道：“少爺，您不想著自己，也想想咱們府啊，這、這多少人看著啊。”

    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那筆挺的脊梁還是彎了下來，卻更像是有雙無形的手按著他的肩膀，逼著他彎了下來。

    “禮成——送入洞房！”喜娘聲音拔高，趕緊扶著新娘子就往內(nèi)堂里走。

    嗩吶再次吹起了喜樂，恭送一對新人的離去。

    燕云歌在這刻也察覺出端倪來。

    那個新娘子步伐扭捏，身姿瑟瑟，換做旁人自然沒有古怪，但熟悉她的都會知道她是決計邁不出這樣的步伐的。

    文香不像是鎮(zhèn)不住場的人，究竟是哪里出了錯？她微微皺眉，沒注意到顧行風(fēng)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秋世子這臉色——瞧著可不怎么高興啊。”顧行風(fēng)突然道。

    “人生小登科，緊張在所難免，學(xué)生倒以為秋世子的反應(yīng)很正常。”燕云歌面不改色的回應(yīng)。

    顧行風(fēng)輕輕說了句是么。

    燕云歌將心提起來，就見他突然湊近了自己，不急不緩地道：“燕書令這么了解，是已經(jīng)娶妻了？”

    這人再三的試探是何原由？難道是上次在追月樓自己扶秋玉恒回去被撞見了？

    她想得很快，再不敢掉以輕心，“學(xué)生不曾娶妻，倒是聽家中兄長提過，人在極度喜悅的情況下反而笑不出來。”

    “你的意思是樂極生悲？”顧行風(fēng)意味深長地看她，突然抓住她的手往人群里去，“主人家來了，咱們先前打聲招呼。”

    彼時，秋鶴正忙著與邀請賓客落座，與他二人不過幾個身位之隔。

    燕云歌渾身僵硬，步伐稍微遲疑，就見顧行風(fēng)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呼吸急促，不敢猶豫。

    萬幸的是，在兩人到來前，秋鶴被管事拉住耳語了幾句，急忙忙隨管事離去。

    顧行風(fēng)停了腳步，松開她的手，似笑非笑道：“倒是不巧了，秋尚書忙得很，本還想帶你過去敬幾杯。”

    “學(xué)生空手前來已是失禮，哪還敢討這杯酒喝，顧大人這么說可真是折煞學(xué)生。”燕云歌心里的那口氣不敢松，不慌不忙地回。

    顧行風(fēng)眉心微攏，不遠(yuǎn)處，有相識的同僚喊著‘顧大人，顧大人’舉杯走了過來。顧行風(fēng)突然冷淡地道：“即覺著失禮，就老實(shí)待在這別動。”說著，他也朝那幾個官員走去。

    燕云歌當(dāng)下想要離去，卻在邁開一步后，又硬生生地將那一步轉(zhuǎn)去了席間，與完全不相熟的賓客交談起來。

    “原來你就是那位燕云歌啊，”四十歲出頭的官員一臉驚訝，很快艷羨道，“燕大人與青蓮姑娘的春風(fēng)一度的佳話，老夫也有耳聞。”

    燕云歌略微意外，很快苦笑著，拱手求情道：“吳大人可別取笑學(xué)生了，這話讓御史臺的人聽到，學(xué)生可沒好果子吃了。”

    吳大人哈哈大笑，倒也沒再為難，差人將她的酒杯滿上，接連勸酒。

    燕云歌喝得爽快，很快別桌也有人過來喂酒，顧行風(fēng)回頭時，就見燕云歌與周圍的人喝成一片，喝得是滿面通紅豪情奔放，他越發(fā)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心里的猜想了。

    這人沒有急于脫身，也似乎一點(diǎn)都不怕會引起注意？

    幾杯黃酒下肚，燕云歌開始失態(tài)，她甚至敢勾著吳大人的脖子，強(qiáng)迫喂酒，又見路過的婢女貌美，伸手去抱了個滿懷，嚇得婢女尖叫了一聲。

    顧行風(fēng)將眉頭皺得更緊，很快步行過去。

    這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新郎官來了！”

    眾人聞聲望去，顧行風(fēng)也看了一眼，就這么一個眨眼間，他回首時，燕云歌不見了。

    燕云歌連走帶跑，一路上不時側(cè)身，不時抬袖擋臉，險險避過丫鬟小廝的打量。

    將軍府她來過幾次，對布局熟悉，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新房，顧行風(fēng)便是再懷疑她，也不能鬧到新房去，只要安全過了今天，任他顧行風(fēng)再敏銳狡猾，她都有辦法應(yīng)對。且她這會也必須回去新房，為今天這場鬧劇給秋玉恒一個交代。

    當(dāng)她穿過水榭，穿過書房外的檐下窗前，里頭突然傳來秋鶴怒而擲杯的聲音。

    “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大人——”是女子磕頭跪求的聲音，“沒有人派我們來，我們姐妹只想搏個前程，我們?nèi)f不敢害人的——”

    “那這些殺手是怎么回事！我倒是不知道我府上的丫鬟這么了不得了，連江湖殺手都敢惹上！”

    “是這些歹人想趁機(jī)害人，我們姐妹剛好遭了秧，求大人明察！求大人明察！”

    女子將頭磕地咚咚作響，不住地在求饒。燕云歌無心再聽，轉(zhuǎn)過一個彎，還沒有到達(dá)新房外頭的院子，就被人從后頭攬過了腰去。

    那人輕輕地道：“是我。”

    夜越來越深，賓客也早已經(jīng)散盡，小廝丫鬟們提心吊膽地收拾著凌亂的殘局，他們將頭埋得低低的，恨不能連呼吸的聲音都掩去。

    “少爺。”木童小心翼翼地輕聲喚著。

    秋玉恒執(zhí)意守在正堂，死死地盯著大門，盯得雙眼發(fā)酸發(fā)脹，差點(diǎn)要落下淚來。他將眼淚忍回去，握著酒壺晃了晃，慢慢笑了，“我居然會相信，我居然還會相信她……”

    木童欲言又止，覺著眼下說什么都不對，只好撿些好聽的說，“許是哪里耽擱了，這不是還沒天亮嗎？奴才相信燕、奴才相信人一定會回來的。”

    秋玉恒搖搖頭，啞著聲道：“不會了，她不會來了，她又騙了我，又騙了我……”

    若非拜堂時咬緊了牙關(guān)，他當(dāng)真想將此事鬧出來，她甚至連只言片語安撫的話都沒有留下，就自以為是的安排了這一切！

    我們的親事，你是自愿的嗎？

    我若不愿意，誰能勉強(qiáng)的了我？

    秋玉恒痛苦地閉上眼睛，仰頭繼續(xù)灌酒，清醇的酒釀此刻皆是苦的，苦到咽下的每一口唾液，都讓他翻江倒海的想吐。

    木童被不要命的喝法嚇得直發(fā)怵，內(nèi)心直埋怨這位燕家大小姐可是作了大孽了。

    居然將他們少爺欺侮到這份上！

    此刻，同樣感到屈辱的還有春蘭。

    她歌著紅綢看著燭火，紅燭一點(diǎn)點(diǎn)變短，一點(diǎn)點(diǎn)變暗，幾乎要不了多久，就燃燒到了盡頭。

    從來彎著的腰此時筆直地坐在新床上等待著，等待著會有一名少年輕輕地掀開它，喜悅、期待在漫長的等待中轉(zhuǎn)為了絕望。

    本以為少年心善，他再怎么都不會給自己難堪，再晚都會來看自己一眼，只要他能來，哪怕是過來質(zhì)問、呵斥，她都會有辦法將事情推脫干凈，或許能得到他的憐惜順勢留在了將軍府里。

    可是，算不到啊，她算不到秋玉恒真敢讓她一個新嫁娘在成親當(dāng)晚獨(dú)守空房。

    直到即將天亮，她才等到回應(yīng)，是他的貼身小廝領(lǐng)著幾個丫鬟進(jìn)來，恭敬地請她脫去嫁衣。

    天亮了，夢醒了。

    春蘭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床上，一把拽下了蓋頭，任它掉落在地。

    沒來，他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