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向遠(yuǎn)處偏殿方向一揚下頷，淡淡問：“眾人反應(yīng)如何？”

    穆奪朱愁眉苦臉道：“只有鉅宗尚算自覺，另幾位女宗師都通情達理，其余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頭都多多少少不太配合。幾位叫囂最響的，全靠劍宗一力彈壓……”

    “通知劍宗，所有人不得離開懲舒宮半步，違者一律按疑犯處置。”

    穆奪朱連忙答應(yīng)，只見徐霜策腳步一轉(zhuǎn)，徑直向外走去，忙追在后面：“徐兄去哪？我也——”

    徐霜策回頭向他一瞥，那黑沉的眼珠好似結(jié)了寒霜，穆奪朱立刻閃電般停了腳步。

    “穆兄，我去尋我愛徒，你也去尋我愛徒不成？”

    “……”

    穆奪朱屏聲靜氣，眼睜睜看著徐霜策背著手，沿著青石長廊走遠(yuǎn)了。

    ·

    宮惟雖然被允許隨便去玩，但他其實無處可去。柳虛之和孟云飛被醫(yī)宗弟子們急急忙忙抬走施救去了，尉遲銳要留在偏殿看守那幫身份貴重的世家尊主，剩下他一人空擔(dān)心應(yīng)愷，偏偏幫不上忙，想找個地方歇息，卻又滿腦子心思，便索性爬起來趁著夜色瞎溜達。

    順著懲舒宮熟悉的回廊棧橋亂走一氣，不多時他一抬頭，遠(yuǎn)處月夜下露出一座廣闊的建筑，竟然來到了刑懲院。

    宮惟滿心里無數(shù)紛亂思緒，此時都突然忘卻了，只呆呆望著那熟悉到極點的深紅大門，內(nèi)心悵惘不知是何滋味。

    良久他終于拾級而上，輕輕推開了門。

    刑懲院在他死后就被廢棄了，垂花拱門安靜寂寥，偌大院落人去樓空。雪白的桃花在月下簌簌飄落，落了一院子都是，宮惟沿著一間間空曠的屋舍走去，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仿佛幽靈般穿過長廊邊的一根根青石柱。

    想是應(yīng)愷令人定期灑掃，屋檐下那個被他玩兒過無數(shù)次的風(fēng)鈴依舊靜靜懸掛著，白銀表面仍然光亮，反射著清冷的月華。然而宮惟踮腳伸手搖了搖，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會響了，仔細(xì)看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興許是內(nèi)里機栝壞了的緣故。

    畢竟已經(jīng)十六年了，太久了。

    他悵惘地嘆了口氣，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突然卻身后拂來清冷的白檀香。

    緊接著一雙手越過他頸側(cè)，握住那串風(fēng)鈴，將其中某個白銀鈴鐺縫隙間一片小小的薄片往外一撥，清脆的聲響頓時搖曳開來。

    “卡住了。”身后響起徐霜策平靜的聲音，“每次都要往外撥一下。”

    “師……師尊？”

    徐霜策眉目如雕琢刻畫，在月下恍若謫仙，靜靜地望著那白銀風(fēng)鈴。

    宮惟心知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亂走到這里，但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也什么都沒有問。鈴聲漸漸安靜下來，宮惟終于忍不住含蓄地咳了聲，若無其事地轉(zhuǎn)移話題道：“師尊怎么這么快就來了，盟主他……盟主大安了嗎？”

    “沒有。”

    “啊？”

    宮惟心口一下提起來，徐霜策的視線這才離開那風(fēng)鈴，瞥了他一眼：“醒了。莫與任何人說。”

    宮惟疑道：“為何？”

    徐霜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zhuǎn)身走下長廊臺階，宮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庭院如積水空明，竹影交錯微微晃動。這里太安靜了，月光青紗般覆蓋著舊日房舍，回廊幽深看不到盡頭，往昔繁華與笑鬧舊影都像落花流水，從虛空中一瞬淡去，歸于沉寂。

    徐霜策的袍角拂過青石寬階，站定在庭院中，倏而把手向后伸來。

    “……”

    宮惟遲疑片刻，才把左手遞到那攤開的掌心，隨即被徐霜策冰涼有力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被拉得上前半步，站定他在身側(cè)。

    兩人就這么并肩立在月下，徐霜策的指尖摩挲著他手腕內(nèi)側(cè)那個淡金色的徐字，良久毫無預(yù)兆地問：“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刑懲院。”不待宮惟回答，他又輕聲道：“法華仙尊死后，我經(jīng)常來這里。”

    宮惟心中不由微微一動，扭頭望向屋檐下那串靜靜懸掛著的風(fēng)鈴。

    緊接著，仿佛感應(yīng)到他注視似地，那銀鈴竟然無風(fēng)自動起來，發(fā)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清脆的聲響。虛空中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一道深紅袍裾的少年身影從回廊深處疾奔而來，腰間兩枚小金幣叮咚作響，不知從何處傳來侍從的疾呼：“仙尊！仙尊您可別摔著了！”

    是回溯術(shù)。

    在死者生前經(jīng)常活動、停佇的地方，若曾留下強烈的情感印記，便有很小的可能通過回溯法術(shù)，來重現(xiàn)當(dāng)日的情景。

    宮惟回頭看向徐霜策，卻見徐霜策專注望著廊下的少年仙尊，面容平靜無波，眼底仿佛閃爍著一絲類似于柔軟和憂傷的微光。

    “徐白怎么還不來看我呀，”宮惟聽見前世的自己說，托腮坐在欄桿邊，兩根手指輕敲風(fēng)鈴，讓它一晃一晃地發(fā)出聲響。

    侍從的腳步追到近前，但因為沒有強烈感情波動的緣故，不能在回溯術(shù)中留下身形，只聽見勸解的聲音欲言又止：“仙尊……”

    ——滄陽宗主不會來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天在懲舒宮書房里短暫而激烈的爭執(zhí)已經(jīng)傳遍了仙盟，刑懲院成立當(dāng)日所有名門世家都送來了賀禮，但滄陽宗卻沒有絲毫動靜，徐宗主連面都沒露。

    徐霜策已經(jīng)與他決裂了。

    全天下都知道，除了宮徵羽自己。

    少年細(xì)白的手托著腮，黑白分明的眼底映著一輪彎月行過中天，終于下定了決心，從欄桿上輕盈地躍了下去。

    “徐白一定是太忙了。”他高高興興地道，“還是我去找他吧！”

    夜風(fēng)卷著桃瓣掠過中庭，法華仙尊的身影呼嘯消失，回溯中的畫面悄然變換。

    一團緋云掠過刑懲院墻頭，無聲無息落在了地上。做賊般的少年還向左右警惕看了看，確定四周無人后才呼了口氣，把散落的鬢發(fā)掠去耳后：“滄陽宗竟然不準(zhǔn)我上山，忒地小氣！”

    他伸手一拂便從半空中拉下一張泛著銀光的卷軸，上面寫著半個正字，被他用手指規(guī)規(guī)矩矩又畫了一筆，自言自語道：“今天是沒有見到徐白的一天，明天再去。”

    “今天徐白也沒有陪我玩兒，他說他在忙，什么意思？”

    “今天被溫修陽那小混賬趕走了！過分！”

    “今天進了璇璣殿，但徐白他不在……為什么這么晚他都不在呀？”

    ……

    正字越來越多，被添加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少年被一群修士子弟簇?fù)碇瑹釤狒[鬧地來，熱熱鬧鬧地走；偶爾他也會獨自坐在月下，削瘦的側(cè)影被拉長，隨著斗轉(zhuǎn)星移由西向東。

    “今天也是見不到徐白的一天呢，”他托著下巴，輕輕地道。

    終于有一天，當(dāng)法華仙尊從墻頭翻進來的時候臉色凍得發(fā)青，右眼下被不奈何劍氣劃了一道明顯的傷口，干涸的血凝固在面頰上格外觸目驚心。他迅速給自己施了個活血暖身的法咒，抱著手臂發(fā)了半天抖，才勉強暖和過來：“——滄陽山的寒冰獄可真是名不虛傳啊，幸虧我溜得快！”

    月光下他衣袍歪歪斜斜地，滿把黑發(fā)垂散過半，顯得有點兒狼狽。他第無數(shù)次從空中拉出那張卷軸，指尖剛要再次落下一筆，被凍開裂的手指卻又停在了半空，眼底映出大半頁密密麻麻的正字。

    良久他終于想到了什么似地，沙啞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徐白真的不想見我吧。”

    “我這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意興闌珊地隨手一揮，舉步向?qū)嫷钭呷ィ辉倩仡^看一眼，身后卷軸的銀光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

    那張寫滿了正字的卷軸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從那個深夜開始，法華仙尊的容貌身量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個頭開始長高，漸漸脫離了少年的范疇，有了一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氣質(zhì)；他仍然活潑喜愛熱鬧，但眉眼不再跳脫稚弱，好似時光終于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一絲絲穩(wěn)定和沉郁。

    時光荏苒，斗轉(zhuǎn)星移。

    人來人往的庭院中四季交替，漸漸歸于虛空，闃寂無聲。

    法華仙尊醉倚在桃樹下的青石桌邊，外袍搭在肩頭，左肩下的繃帶中隱隱透出血跡。他剛從遙遠(yuǎn)的北地斬殺妖獸回來，身上血氣未褪，面容猶帶倦意，杯中蕩漾的桃花酒已經(jīng)斜斜地灑了大半，細(xì)長的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的月光。

    宮惟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抓緊了。他扭頭看去，只見徐霜策鉗著他的五指用力到微微顫栗，緊盯著庭院中那個斜倚在月下的身影。

    “唉——”那道身影深深嘆了口氣，盡管剛出口便消散在了紛飛桃瓣中。

    “我想徐白啦。”

    徐霜策向天仰起頭，閉上眼睛一言不發(fā)。

    回溯境中，十七年前的法華仙尊將冷酒一飲而盡，踉蹌起身，袍袖拂過滿地殘紅，漸漸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

    宮惟怔怔地站在原地，陌生而巨大的傷感漫過了心頭。

    他不知道這感覺是從何而來，亦不知是因何而起，只能茫然地仰望著徐霜策，天下第一人的側(cè)影在月夜下生硬僵冷，鼻梁在臉頰上覆蓋出一片陰影，看不清為何那么用力地緊閉著雙眼。

    回溯之境沙沙而遠(yuǎn)，那一抹剪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良久后徐霜策終于動了動，睜開雙眼慢慢地低下頭，凝視著宮惟。

    “……”

    四目對視間，宮惟突然升起一絲奇異的沖動，很想喊一聲徐白。

    他覺得哪怕被發(fā)現(xiàn)了也沒關(guān)系，徐霜策可能會不高興，但……但不會殺他。這種愚蠢荒唐的自信不知怎地就盈滿了胸腔，甚至讓他猝然地一張口，那熟悉的稱呼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徐白，你為什么知道那風(fēng)鈴的撥片卡住了呢？

    你想過我嗎？

    你……你還恨我嗎？

    “……”宮惟久久對著面前那雙黑沉的眼睛，咽喉終于攢動了一下，倉促別開視線。

    “師尊。”他聽見自己壓抑的聲音輕輕道。

    抓著他手腕的五指似乎更緊了，徐霜策目光灼亮得嚇人，薄唇緊緊抿成一線，似乎在隱忍著什么。他們就這么并肩側(cè)對而立，時間仿佛過去了漫長的數(shù)年又好似短短剎那間，徐霜策總算收回視線，深深吐出一口帶著血銹味的guntang的氣。

    他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說：“走吧。”

    宮惟感覺自己被鉗制的手腕松了些，但并沒有放開。徐霜策就這么拉著他的手，穿過岑寂空曠的庭院，走向深夜暗紅色的大門，同時一拂袖要揮滅虛空中的回溯法術(shù)。

    這時，宮惟眼角余光突然瞟見了什么，忽地站定腳步遠(yuǎn)遠(yuǎn)望去。

    徐霜策也隨之站住了，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庭院深處。只見那是一排白墻黛瓦的房舍，應(yīng)該是被送進刑懲院世家子弟們的臨時居所。回溯法術(shù)淺白的微光尚未散去，十七年前的那個深夜所有門窗都合攏著，唯獨一扇窗后露出了一張蒼白、英俊但陰鷙的面孔。

    徐霜策神情微變。

    那是度開洵。

    他每次離開都太倉促了，這是第一次注意到遠(yuǎn)處竟然還有這個細(xì)節(jié)。

    宮惟扭頭看向他，意思是非常好奇想去看看，徐霜策便牽著他舉步落下，縮地成寸瞬時近前。透過雕花菱格的窗欞，只見那屋子干凈而簡陋，除一張臥榻外什么都沒有。十七年前的度開洵直挺挺站在窗前，盯著窗外那輪森冷的白月，眼神仿佛帶著鉤，像陰冷處暗色的石像。

    宮惟踮腳趴在窗欞上，眼對著眼打量一番，輕輕地“咦”了聲：“他在做什么呀？”

    回溯境的生成條件是很苛刻的，必須當(dāng)時當(dāng)場出現(xiàn)、并留下了強烈感情印記，才有可能被捕捉記錄下來。法華仙尊之所以留下那么多畫面殘影，是因為他稚子心性，不論什么感情一沖動都很強烈，但度開洵呢？

    他只是在發(fā)呆嗎？

    徐霜策上下打量他，倏而心中一動，從這不同尋常的神態(tài)中察覺到了一絲熟悉。

    這恍若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脫離了周遭世界，好似在“看”、在“聽”半空中無形之景的神情，他從另一個人身上也見過——宮惟。

    宮惟年幼時常常突然靜止，凝定發(fā)呆，與此刻的度開洵一模一樣！

    這時突然度開洵狀態(tài)一變，整個人仿佛從夢中驚醒過來那般，趔趄向后退了數(shù)步彎下腰。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埋頭大口喘息，全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半天才從戰(zhàn)栗中擠出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