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霍決的眸子洞悉一切。 察人心,從來是他的長項。 他端起茶盞,不動聲色地啜了口茶,放下,道:“在長沙府的時候,便在攢錢了。只想著慢慢攢,你還小呢,我省著些,應該來得及給你補些嫁妝。” “后來皇帝殯天,我去干掉了馬迎春,手里有了些資財。只當時還以為你在山東呢,形勢又緊張。” “外面的人還不知道皇帝殯天的消息時候,我們已經在調兵譴將了。我那時身不得自由,只能繼續攢著。” “緊跟著就北上了。這一去,不知道什么結局。奪嫡這種事,誰說的準呢,也許就埋骨京城墻下。我把能帶走的都帶走了,就沒打算再回去。” “幸而先帝與陛下得天佑,坐了江山。我才拾掇出些東西,趕著叫康順送到青州去,沒想到還是沒趕上,沒想到你這么早就出門了。” 康順也說,他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 溫蕙如今聽著,果然在旁人還歲月靜好懵然無知的時候,他這里已經是腥風血雨。 只腥風血雨中,他一個大男人,竟還想著省著、攢著。 明明,是孤身一人,了無牽掛的。 婆母和夫君都說過,宦官們貪財愛奢靡,就是因為斷了香火,沒有承繼,所以今生的錢都花在今生,不留來世。 “我……我運氣很好。”溫蕙道,“婆母、夫君,沒有因嫁妝的事輕鄙我,他們一直都對我很好的。” “我都知道。”霍決說,“后來,一直看著你呢。” 后來,一直看著你呢。 溫蕙終于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 霍決有些恍惚,想起了當年,那掉落在小河灘泥地上的一滴淚。 滴在了他的心上,一直忘不了。 他凝望著溫蕙皎白的面頰,伸出手去,指背抹去了她的淚痕。 一點點的肌膚接觸,麻絲絲的異樣感覺便自指尖涌入身體。 霍決頓了頓,指背又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臉頰。 柔軟嬌嫩,像花瓣一樣美好。 溫蕙攥住了他的手,不敢抬眼:“四哥,我心里,只當你是哥哥,與我哥哥們一樣,是家人。” 霍決卻道:“我從來都沒有當你是meimei過。” 又道:“若當年沒有潞王案,你的確,該是我的家人。” 溫蕙想放開他的手,霍決卻反握住了她的手。 “當然,我現在是個閹人。你什么都懂了,該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霍決道,“你若覺得惡心、厭棄,只管說。我立刻送你走。” 他說著,手上的力道便大了起來。 前日里,便是這力道,捏青了陸嘉言的手臂。 男女授受不親的。 溫蕙本想抽出自己的手,聞言,卻無法再用力。 “我沒有。”她道。 她抬起眼,看著霍決。 霍決卻又不看她了。 他盯著榻幾一會兒,忽地放開了她的手,起身就走。 “四哥!”溫蕙喊了聲,卻沒能阻止他身影消失。 溫蕙一個人坐在榻上怔怔了會兒,把臉埋在手里,發出長長的、無力的嘆息。 夜幕降臨, 霍決浸在白玉池里,婢女們為他洗頭發。 霍決閉著眼睛,忽然問:“蕉葉呢?” 婢女們的手都抖了抖,戰戰兢兢地回答:“在她自己的房中,要喚她來嗎?” 霍都督卻沉默不回答。 許久,他吐出一口氣,道:“……不用。叫她好好待在院子里,別出來亂跑。” 婢女們應道:“是”。 初七,霍決沒出現。 康順來回答了昨日里溫蕙問霍決的問題。 “天寒地凍,有些河道有冰,可能走的慢些。”他道,“信鴿飛得快,小安到了那邊,確認了情況,就會傳信回來。你別著急,也就過了燈節吧。” 溫蕙道:“多謝。” 康順看著高高壯壯的,卻是個嘴巴十分碎的人。 “主要是趙家。”他道,“趙家不知道是怎么威脅了你夫家,這事得查清楚。要不然,就算把你送回去,他們下次又把你送了別人怎么辦?” “你是內院婦道人家,不曉得人壞起來能有多壞。” “便是將你送回去,有人知道你曾經是我哥哥的未婚妻,說不定便為了這一口,也要嘗一嘗。” 這話里含義,已經十分腌臜了。 若是從前,溫蕙聽得這種話,必要怒的。 只如今,她那兩榜進士出身的公公親自將她獻了出來,這世上還有什么腌臜的事不可能發生呢? 康順的話刺耳,卻是個大實話。 陸正有把柄捏在趙勝時手里這件事若不解決,談什么回去不回去。 只這個事,又怎么個解決法? 溫蕙嘴唇動動,終是什么都沒說。 只能熬著,熬著等著安小哥的消息,先看看開封那邊什么情況,公公婆婆什么態度。 到底……還能不能回家。 康順不動聲色的離開,回去與霍決說:“她肯定是知道的,就不肯說。想來也是知道事情大,不敢說。” 為了這個事,連兒媳都送出來了,必是性命攸關的事了。 所以雖休著年節,霍決還是把吏部的官員從家里薅到了衙門,翻查了順德府知府趙勝時的履歷。 這履歷一查,心中便有數。 趙勝時和陸正同在江州為官過,正是江州堤壩案的案發時期。 這樣大的案子,最后頂罪的是一個同知,牽連的是下面一串只能拿些小錢的胥吏。真正當時江州上層官員,能脫身的都脫身了。 這個案子辦得讓淳寧帝滿意的地方,一是證明了江州堤壩是人禍,不是天降責罰;二是牛貴全數追回了被貪瀆的銀兩,還有一些抄家的罰沒。 結案算是結得干凈漂亮,且嘁哩喀喳地,極有效率,及時地壓下了一些對淳寧帝不利的流言蜚語。 他們也是辦案辦得老道的,一看便明白這案子的貓膩所在。牛貴為皇帝追回了許多銀兩,但進他自己腰包的,肯定倍數于此。 這便是給皇帝辦事的精髓所在——不在于是否真的公正合理,在于是否合了皇帝的心意。 霍決早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一直踐行。 “消息都給小安了。”康順咧嘴道,“該怎么辦,小安心里有數。他人最鬼了。” 霍決的手指在案幾上叩了叩。 “他辦事,我放心。” 小安的確是坐船南下,他坐了快船。 只是水道的確是有些地方有冰,阻了速度。小安一看不行,干脆棄船登岸,改行陸路。 天寒地凍的,小安不坐溫暖舒服的馬車,一路快馬疾馳。裹著黑色斗篷的隊伍行出了三百里奔襲的速度。 小安給皇帝辦事都沒這么拼命過。 沿路經過的驛站、城池,見到的人都縮起脖子,惶惶:“大過年的,監察院這是又要弄死誰?” 真到了開封城外,又改了衣裝,悄悄進城,悄悄進了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 小安坐在上位,因多日疾馳,大腿的皮都磨破了,襠下也疼。 這些疼痛辛苦呢,他自然都記在了陸正和趙家的頭上,嘶嘶抽氣,咬牙笑道:“都休年節呢吧?去,給我把陸正陸大人悄悄請過來!” 又道:“動靜小點,別叫人知道了。” 當監察院的人悄悄上門,陸正頭皮發麻,手腳發軟。 難道趙勝時背信棄義,還是賣了他? 不不不,這說不通。賣了他有什么好處?還不如來多跟他訛些銀子! 必是有什么旁的事情,冷靜,冷靜。 一路告訴自己要冷靜,穿著便裝的陸正陸大人,被便衣番子們挾著悄悄從后門也進了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 到了堂上,卻見到一個俊美青年,一身大紅的飛魚服,金線閃閃耀人。 陸正眼前一黑,再冷靜不了了。 監察院全體黑色,只有一枝紅花。 監察左使念安據說出身孌童,心狠手辣,又美又妖。 他在監察院的地位,猶在監察右使康順之上。因他不僅與監察院都督霍決形影不離,還因他身有帝寵,能隨侍皇帝近前,說得上話。 做官的,沒有想跟他打交道的。 他這樣的大人物來到開封見陸正,陸正怎能不腳軟,抖如篩糠。 這就是溫姑娘的公公啊,倒生了一副好皮囊。人模狗樣,卻不干人事。 小安這樣的美人,如何能讓自己邋遢見人。番子去“請”陸正的時間里,他已經洗過澡,換了衣裳,干凈清爽,美貌如花。也看過了比他先到開封的信鴿傳書。 此時,他把玩著一柄嵌著寶石的匕首,撩起眼皮,看著堂下人模狗樣的兩榜進士、開封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