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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有些個人,雖是北人,卻未及成豪qiáng,譬如蘇長貞,是個清廉自守的人,雖夫人能持家,亦不足為豪qiáng,卻是極言兼并之禍。又有些個如李長澤等,雖是豪qiáng,卻知官家能忍到如何地步,并不敢越雷池一步,是以盡力約束。卻也想著須個妥協人去,國家再經不得變亂。 許多與國同長的權貴,以官家年輕,政事堂資歷也淺,恣意兼并、無所顧忌,只想著為孫子留些家業,并不想著他們此舉是奪了官家子孫的口中食。于薊祖上曾為相、累代高官,亦是兼并之族,勝在通曉些事理,又有梁宿這樣的親家說以利害,便不與那些個貪心而不知足的人攪作一處,只冷眼旁觀。 李長澤出列奏明許多人都曉得的北方動亂,九哥問:如此,當如何?底下嗡嗡之聲響成一片。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因李長澤說得明白,是他兩個親族惹出的麻煩,也不敢此時出聲兒,恐人想起他們來,頂好是自上而下皆忘了此事。反是安昌侯出列,聲嘶力竭,請:速派jīng兵良將平亂,非常時期當用非常手段,不鎮住亂民,恐要半壁烽火! 他祖上也算是開國元勛,到得他這一輩兒也是兼并許多,只是子孫不爭氣,一個有出息的庶子,還叫他弄得陌路,恐不會為家族出力。是以更想守著家業,故而鬧得最歡。 九哥聽了便將臉兒沉下,也不答話,靳敏自己是個見風使舵的人,常為人譏笑沒個節cao,然在安昌侯面前,自覺人品反算得上高潔、智慧超群,出聲斥道:爾唯恐天下不亂么?! 蘇正之子蘇國子監司業蘇喆出列奏道:雖有民為亂,究其根本在于官吏畏于權貴、循私舞弊,說是官bī民反亦不為過。亂固要平,卻不平視作尋常bào民滋事,請官家寬宥之,擇臣往安撫、擇清廉之官員往賑濟,毋使投機小人再得做親民官,為一己之私、阿附權貴,既傷民心,更傷朝廷威望。請且誅首惡,休為難從者。請追究豪qiáng兼并之責! 蘇喆話音才落,朝上抽氣聲響作一片,旁的都好說,這追究豪qiáng兼并之責卻是要觸動許多人。尤其是漁陽侯與太府寺卿,這兩個已抖抖身上袍服,躍躍yù出了。 于薊出列,奏道:雖qíng有可憫,罪實無可恕。誅其首惡、赦其協從。 九哥將手兒一擺,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今且議眼下事。我意使大臣往撫北地,將瀆職循私之員、并與之勾結之劣紳押解進京jiāo大理寺。漁陽侯與太府寺卿一時無措,不知是進是退。 溫孝全聽到此時,便明了官家是如何想、政事堂是如何想、清流之意如何、諸權貴又是如何想,當即出列道:臣愿往! 朝上頓時比九哥說話時還要靜上三分,一時鴉雀無聲,連同九哥在內,都在想:溫孝全此番平亂歸來,政事堂不久便又要添一相公了。 九哥面上露出個笑影兒來道:卿當以國事為重,毋負朕。 溫孝全再拜而起。 因事qíng緊急,溫孝全輕車簡從,只攜了儀仗節符,三百軍士護衛,一路打馬往北。數日奔至,下馬便將兩縣令、兩豪qiáng一體鎖拿,使囚車釘了押解入京。使欽差信印封了兩家莊田倉庫,將其家眷隨后發往京中。發令與諸縣令、知州、御史等,命原地待命,休要奔來相見,他自往各處一一見諸人,命諸人清廉自守、善始善終。 百姓沿路,將那破磚頭兒、爛瓦片兒丟那縣令與豪qiáng,軍士也不出力禁止,還是恐他們叫打死了,才喝退百姓。卻又有那一等佃戶,因豪qiáng與他們討著了糧,反要護著豪qiáng。 溫孝全親開了府庫,看著放糧。又將諸佃戶召集了來數落:汝等原是國家之民,投奔私人,不與國家繳稅,卻又尋國家吃飯,可有此理?!汝等將租子jiāo與誰,誰便該當發糧與汝等!便開豪qiáng糧倉,內里居然有許多米糧,又說,爾等所繳租子全在此,卻要尋災民口中食,委實可恨! 奏開兩家豪qiáng之庫以賑佃戶,佃戶慚愧漸安。北方豪qiáng里,有如于薊、朱雷之族等,早接著京里消息,也自出些米糧,權作破財消災。亦有安昌侯之族,畏于形勢,也略拿些個陳年舊糧熬些薄薄稀粥與佃戶,吃不飽卻也餓不死。一時佃戶也安份了。 這才出令,一道招安落糙為寇之民,一道又要誅其首惡。果有那一等反水的人,趁首領熟睡之時斬其首級歸順。 原本事qíng也便到此為止了,不想京中如漁陽侯等人,聽著溫孝全斥責之語,老羞成怒,又以其煽動佃戶、開私家糧倉等事,恐其要與豪qiáng兼并為敵,兼之陳奇等人上下勾連,原本漸熄了的謠言又興將起來。 于薊往尋梁宿,說溫孝全:未免孟làng。 梁宿笑道:我知你之心,他們都是有數兒的人,不會做得過份的,他這也是叫氣著了。便是官家,固然氣惱,也不曾想要將這些個人一棍打死,不過殺jī儆猴兒罷了。你想,換了你,你家管家將你的田租劃到他的名下,你惱不惱?官家因知水至清則無魚,只消、要這些個人不過份,再氣也忍了。如今鬧到民變,你說還能忍么? 于薊皺眉道:只恐溫孝全這般做派,北方人人自危。 梁宿笑道:家慈常訓曰: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又不曾激起民變,怕個甚來?政事堂難道是傻的?政令不出,何危之有?便是政事堂里,有幾個是清貧的? 于薊展顏道:傷不著根本便好。 梁宿接口道:你不傷著朝廷根本,朝廷何至與你為難?好比你家,累代公卿,便少些田畝,難道會過不下去?只有子孫無能者,才想著多占田畝,恐受饑寒。他們原比真正貧寒之人富貴百倍了,猶不知足! 于薊嘆道:既貪且蠢!這些個家業,若子孫無能,又豈能守得住?少些兒,人看祖宗面上,不與計較,還能保全。再多,便是三歲孩童懷抱金磚而過鬧事了。真是自尋死路。 梁宿道:你明白我的心便好了。 于薊道:可京中風聲不大對,我怕有人牽連到你。 梁宿輕蔑一笑:他們也沒個好說了。你且看,便是你我不動,也有那等正義之士要說話哩。 梁宿這猜得并不錯,二縣令并二豪qiáng之家押解進京之日,有一御史上本,請誅四兇以謝天下。 一時朝議嘩然。 第148章 油火 卻說梁宿與于薊兩親家吃茶說話,皆以這些個鬧出民亂來的豪qiáng兼并之族并不足為慮,于薊雖是簪纓世族,朝上說話也是斯文,與梁宿說話時卻是盡顯刻薄本色,直言:這些人都是蠢死的! 想于薊一族起自清流,皆是文人出身,本就不大瞧得上武人出身的勛貴,自家雖有子孫受蔭職,凡能當得起事的卻無不是自科舉入仕。看著勛貴之家死巴著祖蔭、只想著兼并,便十分瞧不上。是以于薊雖想與祖輩一樣入政事堂為相,十分瞧不上靳敏之無恥攀附,待朱震入政事堂之時,他卻不曾說酸話,蓋因朱震雖是勛貴子弟、家中也些個官司卻是科舉出身。 原是擔心自家產業也受沖擊,如此想明白官家之心,便也不以為意。只消事qíng尚在掌握之中,便沒有什么好憂慮的。且從清流眼睛里看,兼并也該抑一抑了。破此心結,于薊更想,官家興工商,是釜底抽薪,卻不如釜底抽薪那般立竿見影,只好警告兼并豪qiáng,來個揚湯止沸。 這般想著,于薊便與梁宿商議:你我皆讀書明理,可見著哪朝兼并之事得遏的?皆是愈演愈烈,乃至不可收拾,以至土崩瓦解。彼時豪qiáng今何在?俱化為灰土矣。抑兼并實并非朝廷事、官家事、百姓事,更是我等之事!我看官家興工商倒是個好主意,并非一味言利,你我是否也可參與一二? 梁宿原秉著大儒之心,雖不十分鄙薄言利,卻不曾想過自己經商。他家里也置田、也置房舍,卻只是租將出去,聽著于薊這般說,嘆道:親家深刻。此事隨意,我卻請親家將方才之語潤色,奏與官家,或可有所收獲哩。他知于薊之心,讀書之人哪個不想拜相來?何況于薊祖輩又做下那般光彩榜樣,于薊不yù人說他是仗著祖蔭,頂好也做個宰相。 于薊老臉一紅,起身深深一揖。梁宿笑道:親家休要想岔了,你若說不出方才那番話兒來,也沒往后的事兒了。于薊更有些羞愧,道:著相了,著相了喲~梁宿道:你我束發讀詩書,求圣賢之道,想做千古名臣,利國利民,著相便著相。 于薊面上燒漸退,自嘲道:無怪你只長我十二歲,卻早早拜相做到首相,我卻蹉跎,如今只好曲阿上意。服啦!服啦!梁宿道:你又不曾攀附,只消是為國為民,與官家想到一處如何算是阿諛奉承?所謂英雄所見略見,孔子講仁義,孟子亦講仁義,又是誰個阿附了誰? 于薊心悅誠服,回家琢磨奏本不提。奏章尚未寫好,御史倒先發難了。 于薊想,既然是說于官家,便要將這奏本寫實,譬如天下人口幾何、田畝幾何,兼并之狀如何、歷年失土流民為亂之事如何,南方興工商之利潤幾休、興工商之后流民為亂可曾少了一類。且要將這些個串起來,講個因果,還須寫得平實易懂,也算為官家向百官、百姓解釋。也好一鳴驚人。 哪想一鳴驚人的另有其人,乃是個青年御史,言辭激憤,直斥四兇。 也是天緣巧合,這御史姓魯名直,是個地道南人,與文歡是同榜的進士,年紀比文歡還要小些兒,掛在進士的末尾。文歡是因其說話,以致七八年來無所寸進,魯直乃是因其籍貫,眼看同年一一有了政績,或平調、或升往富裕之地、或升官兒又或是派與優差,他卻自做了御史便數年不曾挪個窩兒。 初時不覺,人皆賀他少年進士,不多時,始知這地域之爭鬧得厲害。他是南人,原以南人鄙陋,思慕北方文人清貴,哪知這北人并非他想的那般嫻雅大度,大為傷感。做得御史,又知許多yīn私事,且知兼并之烈,漸瞧北人不起!及北方災民為亂之事發,溫孝全撫北,居然有些個豪qiáng嫌棄溫孝全手段激烈,言辭不妥,要上書參他個行事不謹。 溫孝全雖是北人,行事卻端正,如此為國為民,卻要遭彈劾,將魯直不平之心激起,以萬事皆因北方豪qiáng兼并而起,憤而上書。直稱這些個人為國之蠹蟲,請誅四兇以正視聽,且要問漁陽侯、太府寺卿管教不嚴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