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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又一人嘆道:惜乎如今帝后亦崇僧道,諸位聽說了不曾? 眾人聽他忽停了,都催他往下說,他這才捋一捋須,道:宮里與那一僧一道許多銀錢,使弘法哩。 諸人艷羨一回,監正一聲咳嗽,斥道:你們也與帝后講經去?休不知足!總好過擇卜之事也jiāo與旁人!人便如此,挨著餓了,想著能吃飽便是謝天謝地。待吃飽了,又開始挑剔起飯菜來了。 叫監正這般一說,便都不說話了。監正口里說道,心下也小有感慨。先頭監正因有些許功勞,三年前便升往國子監里去了。他這后來之人,既與帝后無舊,又沒個甚事好出頭,鎮日與這些個貨一處打混,好似個神棍,心頭也是焦躁。說起銀錢,他手頭倒不甚緊,蓋因欽天監也兼著堪輿等事,與人看個風水等,也有酬勞。 正焦躁時,宮中使者來宣他,忙整一整衣衫,塞與個紅包,卻打聽起事來。聽這使者說:今日李相公、田相公來見官家,說了會兒話,便命咱家來宣,想是有正事的。 這監正不免心頭一跳,臉兒也不由紅脹起來,暗想:難道是要升我的職? 欽天監一清水衙門,養老的地兒,但有些個上進心的人,是不想留任的。雖是個京官兒,于那一等yù有作為眼里,還不若個地方知縣,好做出些個功績,飛huáng騰達。 到得紫宸殿,監正邁門檻兒時,兩條腿兒也僵了,兩條胳膊也硬了,脖梗兒都不會轉了,聲兒也略有些個顫。舞拜畢,九哥命起,雖覺著他行止僵硬,想他一小官兒不常見天顏,有些個失措也是常理。便溫言道:卿辛苦。監正忙道:不不呃,臣為官家、為朝廷,自當盡責。九哥一笑,揮手兒止住了李長澤斥責之語,卻問那監正:卿近來看這天文氣候,可有不妥之處? 這話兒入得監正耳內,卻好似夏日里響了個炸雷,接著便是傾盆雨,將那一點火熱心思澆得涼透。答得也是渾渾噩噩,道:一切安好。 九哥皺著眉,與李長澤換了個眼色,李長澤便問:北方可有災異? 李長澤聲音卻不似九哥那般溫和,監正叫他冰得回了神兒,答道:并、并不曾見天象有異。至如北方qíng形,還須看地方回報。 李長澤亦皺眉,索xing直問:北方近年可會有旱qíng? 監正此時才醒過味兒來,見這一君一相面色皆不甚好,才認真道:臣才疏學淺,眼下實是看不出來。頓一頓,才又將天象上太皇太后似壽不久之語隱諱說出,亦不敢直說太皇太后將死,只說星象不利。 九哥長嘆一聲:知道了。便命他回轉。 且不說這監正美夢破滅,卻說九哥與李長澤在紫宸殿內卻犯了難,兩個寧愿監正說的是實,卻又不能不防著北方真個有旱災。李長澤道:只得早做些個準備,總好過措手不及。廣積糧,于國家亦有益。九哥無奈,只得允了。 因不能確定必會成災,便不能當做真有了災qíng來準備,泛泛而已。也是國庫并不豐裕,小有節余,卻不能這般揮霍。九哥原是想徑下令修葺御苑,與玉姐個驚喜,此時便提也不提了。李長澤原籌劃著將那商路再行擴修幾千里,也只得暫擱置。 九哥只得與李長澤商議:北方兼并只有愈演愈烈的,沒有能變平緩的,叫láng不吃ròu,還不如叫它去死!若大開經商之門,又恐人皆向往,致無人耕種,不若屯田,也是一條安置人的路子。西南等地,地廣人稀、氣候也好,只是見效慢些兒。 李長澤道:可分批而遷,一道修路、一道遷人。若今年真有個旱qíng,有過不下去的,可引其往西南而去。臣卻又有個想頭,頭五年免租賦是成例自不必說,只消他們能種得過來,憑他占多少地,都算做他自己的,往官府里備了案,便與他們田契! 九哥點頭道:昔年祖龍便使黔首自實田,此乃善政。若非窮奢極yù,苛政酷吏,秦斷不致二世而亡。 李長澤將頭一低,九哥道:卿便去擬條陳來。 君臣二人雖有些個對策,然旱qíng實確不是件好事,九哥與李長澤等心頭,壓著這件事,實是開懷不起來。兩人待得委實心焦,又想著這監正說的另一件事qíng,這會兒兩人又都不想太皇太后即時崩了,卻盼著她好多活兩年。 國家將有災并不是件好事,九哥只暗中警醒,卻不敢露出來。玉姐與他夫妻多年,瞧見他面色不對,笑也是帶著累,吃飯也要嘆兩聲氣。終于忍不住問他:可是遇著為難的事了?瞧你這幾日便瘦了一大圈兒,可是心里焦的? 九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qiáng笑道:沒個事,擔心娘娘身體罷了。 玉姐放下碗筷,將九哥仔細打量,道:你這話兒卻不肯很信,若是朝廷大事,你不方便與我說,我便不問了,要是旁的事只消不是朝廷大事,便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說是也不是? 九哥咕噥一聲:那還問。 玉姐道:好叫你埋怨我兩聲兒出出氣,免叫你憋出毛病來。 九哥本不是遷怒之人,聽玉姐這般擠兌他,卻笑將出來:不過是北方各地報著要有旱qíng,我心里不痛快。 玉姐不好出這等主意,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不痛快,難道便能管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九哥道:你倒寬心。 玉姐冷笑道:我便不說我家原本有多艱難,街坊鄰居都要襄著哄著討好著,才能在江州立足,熬到我兄弟出世。如今看,如何?若那時便愁死了,也沒個今天了。你看朵兒,我當初遇著她時,險沒叫她那狠心的后娘活餓死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xing命攸關也熬了過來。還有甚事比命還要緊?我們婦人都能扛得住,何況你須眉丈夫?事還未曾到哩,你先愁上了!休管做人還是做事,你氣勢上弱了,事便不成。氣勢qiáng了,便外邪不欺。 九哥又叫她說得起了豪氣,一拍桌兒,大聲道:正是! 玉姐便笑,她這丈夫實是生了一副好脾氣,因撫其肩道:你心思正,肯做正事,老天必不會薄待你的。 他夫妻兩個吃個飯兒,也要說這許多話,若叫蘇先生瞧見了,必要念個食不語。如今蘇先生不在,旁人管不得,也只得由著他們了。 九哥便gān勁十足,與李長澤對著輿圖,看這大好河山,又比著各種志書,看各地方qíng形。常召原任地方之京官,問各地風俗,名這考察民qíng,實是為著移民開墾做著準備。紫宸殿燈燭常經夜不熄,玉姐每使人三催四請,方在紫宸殿里安歇。睡不多時,又要起身上朝。 那商路因國家要留些個錢糧備荒不好支持,只得以征收之路費之節余更修新路。于戶部之下另建一司,單管這商路之事。因少了國家撥錢,新路之修建便不甚快。九哥又與戶部尚書等商議,須斟酌那往來客商最多的幾條路先修了,漸次及那人少的地方。 九哥如此勤政,卻不曾叫上天垂憐,眼前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到得六月,北方再報,便是已有六分災相。原來,自入夏以來,北方大片地方兒只下了兩三場雨,莊稼皆萎。又有些個淺些的河渠已gān,只余濕泥,再不下場透雨,只靠著僅余的水源,能有往年三、四成的收成便是僥幸。 自九哥往下,朝廷都頗焦躁,急了一回,復將欽天監監正喚來bī問一回,問他何時能下雨。監正這回卻是用心,仔細推算一回,也只能回一個:近期無雨。 不得已,九哥便用了酈玉堂之兄、六安郡王之議祈雨。 宮內外齋戒三日,設壇祈雨,禱而復禱,終未得雨。一時間朝野上下,都有些個心慌。 第141章 稻種 九哥祈雨,宰相作陪,皆齋戒沐浴。雖都是讀書人,禱告之時卻是真心誠意。哪知老天爺偏不與他們這個面子。官家祈雨而未得,天上一絲云朵也無,眾人心頭好似壓著厚重烏云一般。 李長澤回來,耐著xing子足候了七日,依舊不見落下一點半點兒雨來,便召了欽天監監正bī問:我問你說,你不是說這數日便可下雨?如今雨從何來? 原來這祈雨的吉日也不是胡亂選的,并非推算著哪一日真個吉利,乃是命這欽天監使出渾身解數,推算著監近數日究竟哪一天好下雨。縱不能算準了某日某時,算個大概也是好的。待看出日子,便在這日之前擺開了架式,請官家親往祈雨。屆時一祈而得雨,好顯得官家得上天厚愛。 這也是諸人默認了的法子,保不齊先賢也是這般gān的,否則何以有這般多祈雨得雨的好事?官家是開朝廷的,又不是開天庭的,收稅歸他管,下雨卻不由他作主,只得另辟蹊徑。 不想終日河邊走,沒有不濕腳的。這官家夫婦二人,因與僧道相熟,為著造勢,好人為弄些個吉兆,往日皆成,也積了好些個口碑。今日卻失了手,足足祈雨三日,未得滴一滴。先時玩熟了的手段,這一回不靈驗了,必不是官家有甚不妥,尋來尋去,定是這監正學藝不jīng。 監正無故叫首相訓了一通,也是憋了一肚怨氣。平日里以他一五品清閑官,得蒙首相相召,當喜上眉梢。今日卻是叫召來罵,卻是怒在心頭。想他昔日也是個進士出身,只是朝廷以其才華有限、他又沒個門路、不大會做官兒,如今五十歲了才蹉跎成個五品官兒,且非要職。 既是進士出身,叫他推個歷法尚可,叫他算個天氣,卻非他所專jīng。手下這些個人,又因他好裝個相兒、自以進士出身,瞧不起人,也不與他盡心去算,叫他丟了個人。 自以我是進士,理應立朝理政、為民請命,何以做此勾當,聽著李長澤訓他,也憋著一肚子氣來。他平素便瞧僧道不起,以其神棍近巫,縱不悟未出家前乃是少年狀元,他如今也瞧不悟不起。如今李長澤以算雨不準責他,更觸其心事。 監正將脖兒一梗,也硬氣起來:官家與政事堂諸公素喜僧道,如今天旱不雨何不請大師真人來求雨?監正眼里,這僧道便如騙子一般。偏這騙子竟頗有圣寵,自己這讀書人卻要叫宰相訓斥。 監正既非天帝又非龍王,便是將他罵死,他也變不出雨來。李長澤叫他噎得眼前一黑,恨聲道:你荒唐!國事豈事多問僧道?他敬不悟,因其是狀元;不逐清靜,蓋因其守法不逾界。叫監正這一說,竟是要責他們不務正業、專一結jiāo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