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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等運氣好些的,或讀書、或有錢、或有個好爹,或考或捐或蔭,能一官,則有機會于種種卷宗內記下名兒。想要青史留名,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好些個人更是拿命去拼得史書上留下幾行字。 然有一等人,不消他做了甚,史書上必有他的名兒,這便是皇帝。非但自做了皇帝起,便要跟著許多人記錄個甚《起居注》,死后嗣皇帝更要單為他編個《實錄》。甚而至于,只消他一做了皇帝,便有無數人開始往前追溯,尋他出生時之吉兆。 起初史記倒都算有個良心,譬如齊之太史氏,寧可身死族滅,仍要秉筆直書。然而越往后便越難說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將史官bī得無路可退,這史便不大好信了,無怪后世有許多人好做個考據,更無怪這后世有這許多爭論了。 官家為人綿軟、受制于婦人、兒孫都保不住、在位時并無功績,等等等等,無不顯示這是位平庸之主。遇上個內憂外患,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 便是這樣一個人,因他做了官家,史上便有他的名兒。更因他在位時間長,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難。 官家去了,喪事是不能馬虎的,尤其九哥還是過繼來的。凡人都想要個好名聲,不一意求名的,也不想要個壞名聲。但凡九哥還沒有自bào自棄,便不能虧了禮數兒。尤其是對官家。這位父親的喪儀必不能儉省了,誰個要省,九哥還要與他爭執哩。無論邊關是否告急,樞府是否籌劃著反攻,國家豐欠與否,這喪事都得大cao大辦起來,要辦得比親生兒子辦得還要盛大。 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與九哥說起時,只說先帝駕崩,有許多熱鬧事便可或省或免,倒可省出一筆開銷來。或說,縱有些許準備不及的,也可先將與慈宮的物件取來用,譬如一些個急用的布匹等。 九哥是新做的太子,自幼并非生長宮中,于朝廷政事也無法耳濡目染,有許多事qíng縱先前想過,此時發號施令辦將起來,也略有些個為難。 譬如選何人做山陵使。但凡能選做山陵使為先帝營建山陵的,無不需有德望之輩,首相是最好。然如今朝廷多事,再將此事派與梁宿,叫他既籌銀錢又辦工程,還要盯著全國上下,卻是有些難為人。通常做山陵使的,接了此職,旁的事便要放上一放,縱不將先前領的差使拿了,先前在做的事也要耽擱了。梁宿又算得上冢宰,鎮日里忙不完的事。 是發梁宿便薦了洪謙去做這山陵使,他是曉得酈玉堂是個不成事的人,身份又有些尷尬,是以不提酈玉堂。以洪謙之資歷本是不夠的,但因他是九哥岳父,便又有以示重視之意了。副使用的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親興安侯,這個既是先帝表弟,又是他親家,也是親近之人。另一副使用的卻是于薊,這是梁宿兒女親家,又是飽學宿儒,以其為副而以洪謙為正,蓋因九哥登基,洪謙之爵便要進上一進,位便在于薊之上了。更因梁宿有一層心思:如今好與洪謙做臉,好叫這外戚日后自己收斂。 定這三人實是煞費了苦心,即時使征發徭役,又出錢和雇,湊足了人工,即時營造。 那一頭官家的喪事也開始辦將起來。 治喪頭一件事,并非裝斂入棺,而是將訃聞告于天下,宮內鐘聲響起,召群臣、內外命婦與喪哭靈。人還未齊時,宮里已命取各人應服之喪服取來穿戴。九哥做孝子,服最重,玉姐隨他,章哥因是承嗣之孫,服比趙王還重。孝愍太子妃與趙王太妃亦成服,這兩個穿上孝衣,看九哥、玉姐一哭,便也跟著哭,哀泣間還要緊緊拽著各自兒女兩宮也來了。 凡聽著噩耗的,無不飛奔而至,各依次序領了喪服穿孝。 此時梁宿便上前請節哀,言諸官家賓天、人心不穩,請太子正位,以安天下。九哥再三推讓,言父親尸骨未寒,不敢如此就位。梁宿便率群眾再三相勸,三辭三勸,九哥方點頭允了,于靈前即位。 當是時,便以太子妃為皇后、皇后為皇太后、皇太后為太皇太后,這家里如今人口極簡單,頂要緊是這三個女人,除此而外,皆不足為言??v是章哥,以其年紀,又國家缺錢,要封做太子必在個慶典,也且緩兩年,待其長成。至如先帝淑妃等后宮,先帝諸女等,皆待后來再做安排。 此令頒下,太皇太后先捧著手絹兒捂了臉,嚎一聲:我苦命的兒??!皇太后跟著便道:先帝,帶我走了罷~省叫人欺啊~這便要去撞棺。玉姐審時度勢,去勸太皇太后,朵兒亦步亦趨跟著她,唯恐她有閃失。因上回玉姐懷孕,朵兒亦跟著學了些宜忌,曉得這頭三個月坐胎不穩,極易生事。也不管這死的是個官家,朵兒心里不由埋怨:死人yīn氣忒重,傷著娘娘便不好了,回去當于佛前好生上炷香,頂好朝大和尚討串開光的念珠來與娘娘帶上好避個邪。 孝愍太子妃將女兒三姐jiāo與她妹子趙王太妃,自往前去勸皇太后。 這一日眾人只管哀哭,秀英品級頗高與申氏皆在入宮哭靈之列,兩個都憂心看著玉姐的肚子。玉姐并未顯懷,此時最是脆弱。兩人都深怕這靈堂之上有甚磕碰,致其不好。眼看皇太后有瘋癲之狀,不由都提起一顆心來。 虧得有孝愍太子妃與淑妃之女廣平公主將其架住,一遞一遞說話,說的是:誰個敢欺娘娘來?、娘娘總安心,您不欺人便是好的。頭一句是廣平公主說的,后一句卻是王氏說的。 曉得內里故事的人,原還有些憐皇太后寡婦失業,沒個兒子,嗣子夫婦又與她不親,恐要受苦;一見真苦主孝愍太子妃出來,不免便想,也是業報了。皇太后是真個怕有人欺她,官家再不好,也是她丈夫,是她頭上天,如今真是天塌了。說話便不過心,說完叫王氏一諷,才心驚起來。卻又不管不顧起來,只一力哭:你男人死時,難道不哭失其庇護? 紛紛擾擾間,太皇太后將手絹兒一移,一雙老眼里看著玉姐眼睛瞇將起來,便喝皇太后:曉得先帝賓天,你還要生事?!你這些年好qiáng得也夠了!將皇太后喝得住了聲兒,一抽一抽打著嗝兒。 一殿女人趁這一靜,都扯起嗓子哭嚎起來。 無論官家此人活著時給東宮尋了多少的麻煩,終是因他青眼,致九哥為帝、玉姐為后,人死為大,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的心意。然甚說哀慟,卻是頂多有些哀。玉姐哭靈,只是有些個感傷,又似是應卯。比之昔日程太公、林老安人之喪,心qíng也是不如的。 故爾上自九哥、下至朵兒,外頭有秀英、申氏等掛心,恐她哭壞了身子,她因心不傷,倒也支持得住。卻又與九哥于靈前齊齊哭昏一回,以示孝順。非是他兩個好做戲,實是身份使然,你要不哭昏數次,便顯不出你的誠意來。 章哥雖幼,卻因是嗣孫,也叫小茶兒與胡mama緊緊護著,唯恐叫人沖撞了,那小脖頸兒上還掛著大相國寺里不空方丈使人貢進來的一串佛珠,道是佛前開了光的。 終于宮里主人哭昏過去四、五個,這場好戲才落幕。 官家喪事直做足百日方止,初時是一日三哭,軍民人等齊舉哀,次后漸減,數日后民間乃止,止禁婚娶嬉游等事。京城二十七日除服,越往遠處依次遞減。百官、宗室、勛貴各依品階、遠近亦有不同,不能一一細數。 百日后,因陵寢未就,官家之靈移出大慶殿,于宮位旁殿安放待陵寢造就、入土為安。 政事堂始議這先帝身后之事。頭一樁是先帝謚號,眾人縱因先帝qíng柔和,君臣一場,不好說他壞話,也無法將面皮摘下來放進袖子里說他好話。忍著將惡謚除了,最后議出個安字來,好和不爭曰安。也算合其本xing的,至如生而少斷也沒甚不合。廟號卻無了,并非每個皇帝都有廟號來,無便無罷,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些實則是政事堂與百日內已議得停當的,只差報與九哥點頭而已。 九哥看了,猶豫道: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梁宿回曰:可酌增。卻不肯將這安字除了。九哥便也不爭了,這先帝一生所為,他也不能將其粉飾為一明君。九哥打小便不會扯謊,撒謊這等事,他且做不出來。 其次便是要備著九哥登基大典,新君登基,與止一慶典這般簡單,要周知諸藩,藩使來又要安排他們食宿。且新君登基,照例還要頒賜諸臣,軍民人等亦各有賞,這便又是一筆巨款,除此而外,新君之儀仗、冠服皆須新制,總離不開一個錢字。因新君登基,又要減免些受災地方的賦稅,進項又要少。 此外,立后亦非下一道詔書便可,亦要大典。并皇后輿服等,亦須全新。又又皇太后與太皇太后,雖不須大典,亦要命婦朝拜,且,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應服制便與先時不同,亦須改制,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又,原皇后,現在的皇太后須自中宮崇慶殿內遷出,往與太皇太后做伴,這卻又要翻修新宮殿與她居住,又是一筆開銷。 左算右算,緊緊巴巴,九哥道:便將我的儉省出來罷! 梁宿立陳不可:向者東宮儉省,是示天下決心。如今大典乃朝廷威儀,萬不可省的。見九哥要說話,梁宿道:立后之典,亦不可省。 九哥無奈,道:如果,又有戰事,又要備荒年,冗官又多。國庫便要gān了。不裁大典,便裁我供奉,減半罷!吃飯罷了,甚樣不是吃?總要手頭有些個余錢好應急。梁宿低頭不語,沒說應,也沒說不應。 靳敏于旁又請示,北鄉侯原是太子岳父,是以封作北鄉侯,如今做了國丈,該封為開國縣侯。九哥這倒答應得痛快,許為永嘉縣侯。余者百官各轉一級等恩旨,皆待登基大典后頒來與民同樂。 九哥道:原侯、興安侯等原是貴戚,理應優恤。梁宿等亦無不可,卻不肯隨意晉其爵位,單叫多蔭一子。這又比晉爵實惠,爵位再晉,只在嗣子身上,許錄一子,便是雨露均沾。陳烈亦因此又官袍加身,只原侯牢記著長子臨行前囑咐,更因如今當家的是九哥,命人死死看著陳烈不令他出來闖禍而已。 其后又議許多政事,九哥因三年之期,并不多言,只管看。實則心下也有些個不安,蘇先生亦言,主政者應常存畏懼之心。如今方知是為的甚,這便如養個孩兒,若你想叫他長材,便是怎樣教都嫌不夠,怎樣都怕他不成。若沒抱個希望,只管散養,死活不論、好壞不論,自是不用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