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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團團一抱拳:不過離家二年,何以分甚貴與不貴來?諸街坊有義,洪某謝過,連日之事,有勞諸位了。事畢,我請大家吃酒來。眾街坊看他也不托大,都歡喜,里正便招呼著自司其職。洪謙又謝一回,道:我須往那頭看一看,她們女人家恐有不便之處。 里正道:那一處也該扎靈棚點燈,叫這幾個人一道。再叫各家出幾個伶俐媳婦兒,往里著陪夫人待客去。 那頭素姐哭一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勸著往佛堂里歇著了,女人們正圍著秀英,名是道惱,實也有巴結之意。這個說: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個說:在家多住兩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來,撇一撇嘴兒,便問秀英:秀娘一路可累?他們棚兒還未扎好,且歇一歇罷,后半晌便要辦事兒哩,先用些個午飯,都是家鄉菜。 秀英在江州時,雖也當家作主,往外時總是奉承旁人居多,縱在京中,女兒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一gān貴婦人須與周旋,又時時恐露出怯來。今一回來,叫眾人圍簇著,內心不禁生出許多感慨來。聽林秀才娘子如是說,便道:嬸子說的是。往后這幾日,還請大家多幫襯來。眾皆說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親服侍她與素姐吃個飯兒,心里也嘆,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會做事,只因生了個秀娘,秀娘又生個玉姐兒,致有今日,真個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了。這世間比她用心過活的人多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過飯,便喚了金哥來見林家人,又叫金哥與林秀才娘子見禮。林秀才娘子連說:使不得。秀英道:他小孩子家,與長輩行個禮又能怎地?故雖不致叩拜,卻也長揖。林秀才娘子又問起玉姐:娘娘怎樣哩?一提玉姐,秀英便眉開眼笑:懷上了,再幾月便要生哩,只盼她一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見她qíng狀,便知這話說對了,順著又夸玉姐有福氣,秀英聽了,不禁更喜。忽地以手加額,道:我竟忘了這事了。小喜兒,娘娘賜下的東西哩? 原來玉姐聞說秀英要歸鄉,也備了許多禮物叫散與故舊親朋。且囑:歸鄉休要張狂,從來外戚不易,中規中矩且要背個不好聽的名兒,人聽說是外戚,便要側目相看。日后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聲須從現在打理起。爹娘縱為著子孫著想,也須以禮待人。縱有孕,也收拾許多物什,叫帶回江州來。 小喜兒帶四、五個有力婦人,抬幾抬物什進來,又拿著單子一份一份兒念著。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賜,雖算不得過于豐厚,卻因宮中所賜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產絹綢等,玉姐便賜與錦鍛等,正經的蜀錦貢物,一人兩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鐲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額外得一支拐杖。喜得這林秀才娘子與媳女等跪領,又有小喜拿出一支匣子,內里是玉姐單與舊友林月姐兒一套頭面,道:娘娘說,與月姐乃是故時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紀,來與月姐添妝。 月姐叩謝,林秀才娘子與月姐之母一同道謝。 后半晌諸街坊到,聞說玉姐與林家諸人賞賜,都朝林家慶賀,又贊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說太子妃亦記著街坊。卻是分與各家些宮緞,又單與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賜與月姐等,招來許多羨慕。又有謝昔年里正相幫之誼,洪謙秀英又有京城土儀分散與諸人,整個厚德巷里,皆贊洪家厚道。 次日一早,一應白事所需盡皆齊備,吊客亦到,洪謙少不得攜著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會堂客。二人于今權未必重,位卻是甚高,不須與諸人施禮,只因喪家,凡來吊孝者,孝子賢孫須與吊客回禮,初時將好些個人弄得手忙腳亂。洪謙與秀英倒好牢記安遜二字,行禮如故。便是張知府也要拿捏著多夸上兩句這家人做派,實是無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側充作順孫,林秀才將洪謙與金哥夸贊作十二分來:姑丈生前實不曾看錯人,侯果信人。哥兒亦好。 待這頭禮畢,外頭卻要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無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后,那頭張知府又看他分外順眼格外照顧,其事頗順。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謚了個縣令,這回合葬,正可改葬,將那墳頭兒堆得高高,以應品級。 待合葬事畢,洪謙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這里,忙完這一出,早過了。便換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會張知府,與他些土儀。張知府暗道:這洪謙雖年輕,這國子監司業實也做得。又見洪謙土儀,忙不迭道:君侯客氣。 這張知府見洪謙夫婦此歸,一應的做派是讀書人模樣兒,并不以外戚自居。心里打一個轉兒,終決心與洪謙jiāo好,縱洪謙回來是辦喪事兒,不好過于歡樂。他卻有個計較,因請洪謙這傳臚進士,往那府學里去講幾回課,這卻比狎jì飲宴又更添風雅,真個君子之jiāo。 洪謙再次便往見齊同知,代轉了酈親家jiāo與齊同知之物,又有齊同知女兒女婿托捎的物件兒。齊同知因稱謝,道是凡他在江州一日,洪、程兩家留在江州的產業,便保無虞。洪謙笑道:這個我卻不是不擔心的,我所慮者,恐留在此處皆是仆役,懼其生事耳。齊同知一挑拇指,贊道:聽君一席話,我今日算是真個服了,怪道你做了傳臚,縱不因兒女閑事,也做御史、揚名天下,簡在帝心。我卻只好老大年紀,只做個同知。洪謙又謙遜幾句,齊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里頭齊同知娘子見了秀英,也是道謝,又多有拜托:太子出繼,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親兄弟了。我卻要因著舊緣,腆著臉兒賴夫人件事兒,夫人厚道,我那女兒在京中,還請多照看了。秀英亦笑應了:縱不是親戚,也是江州鄉親。同知娘子早經收拾了兩匣子金珠寶貝等,只等秀英離京好相送。 又有酈四姐等處,東宮冊封時,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賀,卻又因御史等諫,不得不隨夫出京,此時見了申氏托秀英所攜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謝過秀英。 至如酈家七嫂、八嫂娘家,更對洪謙夫婦千恩萬謝,因洪家借屋與他兩家女兒在京成親之故。此外洪謙便往拜會些個舊年中舉的同年,又有些個熟人,只作與往昔一般無二,江州城里人都說他好。 又有盛凱處,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贈,且說: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里時,只管來尋我,清靜房兒也有兩間,總好過與住客棧不安靜,又或與人擠廟里。 盛凱見他,頗不自安。因原傾心玉姐,如今玉姐卻為東宮妃,連著當初不樂意的潘氏,暗中嘀咕兩聲,頗有后悔之意。仿佛這玉姐一嫁九哥,倒將原該著她家的好運帶走了一般。虧得她雖心下刻薄,卻知道個輕重,口內不敢亂說。 那張知府卻日日叫人將邸報送與洪謙看,洪謙也承他qíng,直到看著朝廷與胡人開戰,始有些兒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謙曉得九哥為人,孩子雖算不得頂聰明,叫他做個秦皇漢武,那是難為他了,若做個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擔心他年幼,又是過繼人,朝臣不服管。 那張知府卻另有打算,喚來第三、第四兩個兒子,領著他們往洪宅里去。先與洪謙見了禮,又叫兩個兒子報了名兒,一個叫張守禮,一個叫張守智。張知府這兩個兒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讀書。 洪謙見他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覺,只管笑招待,且看張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贊洪謙之才,與洪謙寒暄幾句,方表明心意:這兩個犬子也在進學年紀,他們母親有些兒溺愛,我想著慈母多敗兒,不若遠遠打發了,好叫他們也知道些兒世qíng,也好磨練磨練。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輩出,是以腆顏請君侯攜他們一程。 洪謙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書院呢?還是太學?抑或國子監?張知府道:想叫他們自家考個功名來。書院是極好的,太學也只叫他們考,國子監恐不收他們這般人哩。洪謙笑道:我知道了,國子監多權貴之子,恐學不著甚東西,倒將心xing磨沒了,書院或太學,只憑他們本事罷了。官場之上,出身頂要緊,君家若無個世職,不若自己考來。真個與考官不投脾氣,再說旁的也不遲。 張知府也是這個主意,想有個出息,沒個進士出身,真個難如上青天,乃道:全憑君侯做主。以我這芝麻小官兒的兒子,入了國子監,難道倒好與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謙道:如此,我便攜他們先往石渠書院里,如何?張知府道:得聽蘇先生講課,是他們福份。 又叫兩個兒子上來與洪謙磕頭,說了許多話兒,方告知而去。 這頭張知府有所托,旁人亦有所托。晚間吃罷飯,洪謙教金哥讀書,授課畢,秀英卻來看他。 洪謙見她似有話兒要說,因問: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卻為個甚來? 秀英道:林家那嬸兒求到我頭上哩,請為她家孫兒謀個出路。洪謙皺眉道:她家有舉人進士?秀英面上一紅:沒有。洪謙道: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時,倒好看顧一二,以一白身,想做官?我的兒子且要叫人指指點點,他家兒子,卻不值我這般了。 秀英道:并不是要做官兒,他們想,我還不敢應哩。沒的給玉姐招閑話,這個我懂。嬸子是想,求咱將她孫兒帶往京里,謀個太學生,將來也好有個前程。洪謙一皺眉,又問:她的孫兒能裝一筐了,十分出挑的也無幾個,她想托付哪個來? 秀英道:她那心里,自是哪個都好,我卻說來,京中人多事雜,縱有人回護,孩子自己不機靈,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一、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兒,我才好與你說。洪謙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孫子,不過辰哥一個。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況祖父母?她卻想托付個皓哥。 這林皓實不如其堂弟林辰書讀得好,然卻討老人家喜歡。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鐘,存著能托幾個是幾個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說了難處:嬸子也須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臉。林秀才娘子便說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來因說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個難處,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著,做長輩的都想孩子個個好,既辰哥自家讀書能讀得出來,何苦白費個人qíng?皓哥書讀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見見世面,如此兩個孩子都能掙出來。將林秀才氣得眉頭深鎖,幾要罵將出來:你懂個甚?!這人qíng是好托的哩?!無知!不將那有望的多推一把,卻與那無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