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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這里早想兩下罷兵了,政事堂里宰相們自開仗起便算起賬來,由著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會叫搶去更多財帛。再打下去,卻也不成,根子還在錢糧上。眼下正是罷兵的大好時候兒,再拖,軍費上頭花銷便不劃算了。然卻不想貿然議和,事便如此,誰先認輸了,便要輸得更多,天朝先提出來了,胡人不免要在這盟約上頭多做文章。政事堂里梁宿的意思,頂好是叫邊將反擊一二,有一勝仗,以勝議和,才能少出錢糧。 此外又有一等熱血兒郎,叫囂個甚漢唐故事,崇霍衛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卻笑都笑不出來,恨咬牙,暗罵這些熱血兒郎簡直是一群斗鵝!回來與玉姐抱怨,將玉姐逗得笑個不住。 玉姐如今行動已頗有些不便,東宮上下更小心在意,連在宮外頭的申氏,都掛心于她。她卻偏好做些個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兒來,譬如無事好往慈壽殿里問個安。驚得孝愍太子妃王氏聽了,丟下手里與女兒三姐兒做了一半兒一件短襖,也往慈壽殿里去。哪知到了慈壽殿,玉姐與慈宮言笑晏晏,好似親祖孫兩個,王氏也暗暗稱奇。 王氏卻不知,慈宮肚里憋著的氣都要叫壓沒了。她許了玉姐不往慈壽殿里請安,玉姐卻隔三岔五往她這里來。上下多少雙眼睛都睜著她,只差不曾說到她臉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個因孕不來呢,縱她不抱怨,總會有人說玉姐是恃寵而驕,玉姐卻連個說嘴的機會都不與人。由不得慈宮憋屈。 玉姐如今卻并不怎忌憚慈宮了,蓋因慈宮待她,竟是一絲錯兒也不挑了。下賜諸物,皆經造冊,無論藥材、衣物、飲食盡皆jīng美之類,并無夾帶之物。逢她上前,一絲兒惡婆婆樣子也無,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與她沖克之物來食。 朵兒還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宮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沒個新招兒了。心里想的卻是,慈宮怯了,哪怕心里還有圖謀,也沒了底氣。真個有斗志的人,不是這般模樣兒。她待宮才人時,只賀一回,余者甚物事也不與,是不肯沾手的。這慈宮,也是無用之人了,她忌諱太多,便放不開手腳,如此只好纏死她自個兒了。 九哥卻擔心不已,說她:不好叫人挑了禮數去。我真個輕狂了,卻不是為你惹麻煩?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幾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這才放下心來。 玉姐見他眉間郁郁之氣頗濃,問他:還為銀錢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將要說你懷著身子,不要多思,見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將這話兒咽下,暗道:她聽這個便有jīng神,想是在宮內悶壞了,我便與她多說些兒又有何妨? 便將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勝促和,又如何算著此時最省錢說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賦了,否則國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將這些胡人養壞了,道是只消打一打,朝廷便會與他們錢,無論勝負,他們總是不吃虧。勝了,有得搶、有得拿,敗了,也有賞賜。 九哥道:誰個要理會他們怎生想? 玉姐歪頭道:你們真個是讀書讀出來的正人君子,換了我,寧叫魚死網破,也不叫他們占了便宜去。我在宮里這一、二年,算是鬧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譬如眼下這般,寧可將賞賜化作軍費,哪怕多花些兒,也要叫他一個子兒也撈不著! 九哥忙道:你休動氣。 玉姐氣笑了,道:我才不是動氣哩。你想,你街上遇著個搗子,他要搶你錢,你就與他撕打了起來。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將下去,你便要延醫問藥、臥g休養,需費兩貫錢,這袋兒里好有五貫錢,不若與他一貫,自花一貫買帖膏藥。那搗子拿了一貫錢,也買貼膏藥治傷、又拿余錢買了酒食吃飽,你依舊費了兩貫錢,搗子卻吃得一嘴油光,你說他下回還搶你不搶、打你不打?不如將他一套打,寧可自花兩貫藥錢,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兒無錢看病,下回看他還敢不敢了! 九哥聽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滿眼新奇,嘆道:你這話兒一說,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訓誡。 玉姐說這一大套話來,不免口gān舌燥,取了茶來飲,聽他這一嘆,噗一聲連裙子都噴濕了。朵兒忙上來與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兒,伸著脖子,自朵兒肩上看九哥:真個像來? 九哥笑而頷首,卻聽玉姐道:我怎覺我和氣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夠了,玉姐也收拾停當了,上前推他肩膀兒:你笑個甚哩?九哥起身,肅容道:這也是一個辦法了。玉姐道:難道不是?一樣花錢,總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難道還要qiáng顏歡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腦子有病來? 九哥臉兒上有些兒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么?他便是有病了。卻又qiáng道:也是開國至今近百年,諸弊漸生,又有些兒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誰個遇事不是息事寧人?蓋因有家有業,有所顧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來,行事總想穩重。 玉姐道:只管打!為甚是你顧忌人,不是人顧忌你來?!四夷賓服,才是天朝氣象。橫豎要打贏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錢,揍得他骨頭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實幾天。她卻是洪謙這狠人親女,耳濡目染,下手gān脆利落。 九哥聽玉姐此言,意有所動,卻勸她:你真個休要動氣來。一道說,一道比劃著將手往下壓。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將她摟了,撫背道:我初習政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過繼之身,官家前幾月還未放棄要生親子,也知他為難。伸手摸摸他的臉兒道:你又瘦了些兒。九哥道:人過夏天,總要瘦些兒的。玉姐道:你既已將兒子的熱鬧錢舍出去,咱便索xing更大方些兒。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飲食上也沒那許多窮講究,我將這一年脂粉錢、置辦首飾錢統舍出來,咱飲食上頭原也節儉出許多,統充作軍費罷。你也好叫我揚一揚識大體的名聲兒,如何? 九哥收緊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過叫胡虜打了臉。我說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慶典朝賀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時候,我自己身子都覺得沉,哪還用那些個沒用的?你當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將去,我好容易有個借口不想添置鮮艷衣裳首飾,可好? 一番話兒,軟弱兼施,又許了錢帛,將九哥游說過來道:我一大男人,又用著甚新物事了?原在宮外,還常穿往年舊衣哩,更不須置備新的了,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來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飲食上原就不鋪張,也不吃甚新奇物兒,一年好省下幾萬貫來。再有衣裳等,總是一片心。回來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攛掇著,自上了表,請儉省了用度以資軍需,九哥隨后上表,請自請減膳(實是早自行減了)、減用度。他兩個這般做派,叫朝中頗為欣喜。九哥此時再提痛擊胡人而不與賞賜事,反對之聲便沒有那般qiáng,有反對之人,也說: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來,又有個那樣官家,早練就一身拾遺補闕的好本身,略一尋思道:卻也不甚難,開榷場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慮者,是前頭要打一大勝仗,方好說話。 靳敏有些兒著急,眼下打仗要看陳熙,陳熙勝了,慈宮長臉,他這個反了慈宮的人,處境未免尷尬。陳熙敗了,于他也無甚益處。待要說甚,九哥卻道:說與董格,一應糧糙軍械,先盡陳熙,叫陳熙盡力一戰!務必功成!不過多幾十萬貫,省也省下來了。成是于國有利,不成不過省一年衣食。索xing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還要勸他,九哥卻一擺手:不鋪張làng費,我也不覺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幾月,故有此一說。 東宮這一儉省,非止為小夫妻兩個掙了許多好名聲,也令前線士氣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東宮省來,心里更生出報效之意。上有陳熙之才,下有士卒齊心,將士用命,又是經戰陣練出來。厲兵秣馬,一意cao練整頓,雖于八月間遇著胡人秋高馬肥,對陣起來也不曾大敗。 陳熙因用計,又dòng悉胡人之謀,以迂回,潰胡兵之左翼,又俘一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陳熙就地整頓,嚴防死守,一面將這小王押解入京。幾經周折,叫這小王修書與虜主,談這議和事。 虜主原存著以勝促訛(這個字木有打錯)的心思,不想卻敗了,要再戰時,也是不劃算三個字。眼見冬天又至,較去年好得也有限,qiáng出兵恐損實力。從來這胡虜里皆非鐵板一塊,總是許多部落總攏做一處,誰個qiáng便聽誰的,若虜主折損過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不得已,兩下和談。 作者有話要說:[1]回易,軍隊參與的貿易。 第94章 規勸 不悟自與太子妃講經,心中便常有些違和之感。他進東宮也不是日日都來,每隔個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靜方有一個入東宮來講一回經,待輪回到他時,早已聽了一耳朵東宮的好話。初聽時他也覺欣慰,總算不曾識錯人,然他又不是蘇先生那等書呆子,細品之下,忽覺出有些兒異樣來。 這不似太子會做的事qíng。 那一等會看人的,不需日夜相處,只消與你打一個照面兒、說幾句話兒,是龍是鳳心里便有個數兒了。不悟正因太聰明了,萬事看得透了,覺著這事間事甚沒意思,是以出家。與九哥見幾回面兒,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這般軟弱,行事也果斷,然初秉政,卻不致如此大膽。他還曾想,他倒是認得個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攜家帶口回江州去了,一時半會兒書信往來也不及,究竟是誰個做了東宮幕僚呢? 想了數日,及東宮來人請他去講經,方想起來那個狠人的親生閨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兒,日日吃一個鍋里的飯,夜夜蓋同一張g上眠么? 這一回入宮,不悟就帶一絲兒惱意:真個是胡鬧! 玉姐正在開心間,她似是尋著了甚新奇物事,現偏愛翻個輿圖,又好讀些個舊史。這日正握著一本《漢書》來看,凡女人看書,總與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覺著無關緊要的,她們偏好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看,還要問些個千奇百怪的問題。玉姐看呂太后本紀,便思:若是惠帝是個明主,結果將是如何? 她還不至拿這個去問九哥,如今來了不悟,卻好問上一問。不意不悟先與她講了一回經文,真個說的是佛經。玉姐也耐心聽了,不悟卻覺她心不在焉,不由嘆一口氣道:檀越心不靜,可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