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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于旁樂觀其成 。 卻說這不悟與清靜兩個,私下也常會晤。或往寺里,或往冠內,烹甌茶兒,擺桌素果,抑或樹下布一枰棋,往來說些個事。 不悟尚有所憂:太子妃似不喜安靜生活,頗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終是士人出身,先時一動念出家便罷,近又入宮廷,不說佛經說六經,讀書人的脾氣又回來了些兒。 清靜是得了玉姐實在好處的,說話也向著她些兒,因說:許是當初,咱們真該說她是夢日入懷哩。不悟道:卻不大好,宮中事,她處得極好,手段卻有些鋒利了。我讀她上疏,不似個宮眷,倒似個御史。要是個男兒,許真個能做到高官。 清靜將手中拂塵一擺,道:北鄉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沒甚不好。 不悟道:終有些兒違和。清靜居然說一聲:無量壽佛,待不悟看來時,微笑道,菩薩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語來了。 不悟聰敏,聽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聞佛門有難,也慷慨赴京。入了京來,又為此奔波。及近宮廷,又心憂天下起來。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場,不由再宣一聲佛號:還是修行不夠啊! 清靜滿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著,終免不了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眾?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曉內里,出家人也有爭斗,往冠冕堂皇了說,是要弘法,那也是爭信眾。往直白了說,就是爭布施、爭名聲。真真爭名奪利。 不悟長嘆一聲:終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清靜大笑:白賺了幾十年清靜日子,又來說這個!蘇先生幾起幾落,不也教書去了?我卻要這紅塵里打滾兒的,總免不了與這些人、事打jiāo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開。 清靜因說:如今東宮又要有孩子了,咱總要拿個章程出來。日后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來,雖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這還要選?禮法為先。清靜搖頭:我只認現今這個,熟人好說話兒。 不悟默然,見清靜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靜道:難道還能比慈宮更壞?qiáng如天后,也須歸政親兒。當世婦人,哪個能qiáng過天后?婦人出差,還不是因丈夫無能?東宮又不是無能之輩!不悟眉頭漸松:也是此理。 清靜舒一口氣,這不悟雖有些個讀書人的脾氣在,卻不是蘇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與不悟較勁。清靜心里,眼下這般最好,細水長流的富貴,長長久久的傳教。 僧道親近之意,玉姐漸明,心下也是暗喜,有這二人,也是一助力。這兩個是奔東宮來不假,她與這二人之聯系卻比九哥要深。想來兩處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著益的事,她更能得著。便如她懷的這一胎,兩人一唱一和,做出個弄兆來,口耳相傳,連九哥這知道底細的人都要信了。最占便宜的,還是她們母子。 九哥卻又得著另一樁好處,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覺已到京兩年有余,明年京中又要熱鬧了,屆時士子云集。九哥聽得真切,答道:國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靜倒好常與玉姐說些外間風物,市井人qíng,又有京中許多人事。玉姐笑問: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靜笑道:都是他們說來。有老人自覺要歸天的,臨終話問完,玉姐已笑將起來,信道的,臨終多半好上個表來,有甚遺憾、有甚悔恨、有甚虧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于天帝哩。 縱不是將死之人,也會有許多煩惱,清靜又有好醫術,又會做人。三言兩語,套一套消息,也是舉手之勞。 玉姐因暢快,布施亦大方,清靜也得不少好處。 九哥除開兒子在娘子肚里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卻沒甚好消息了。 前頭打仗,后頭也遭殃。國乏良將,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開一個陳熙,能攻能守,余者老將只好守個城,有些個連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煉出來的后起之秀,且不能獨領一軍,眼見著青苗發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卻快要叫餓死了,此qíng此景,九哥一張臉冷硬似鐵。 官家遇這等難事,也常問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擬幾個法子備選,他看一看,選一個。如今連這等事,都推與九哥去做。九哥與他心意不同,做法卻是一般治大國如烹小鮮,九哥尚不熟練,實不敢輕動,唯恐禍國而殃民。 宰相等也頗有些為難,無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耳國庫里銀錢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說道:國家原常備一筆錢,以作不時之需,只不曾想這回用得這般多。死傷將士要撫恤,破城百姓要安撫,三城須重建。又,興兵需糧糙。夏秋又是水災多發時,又要備下這一注筆來。尚缺數十萬貫。 九哥訝道:幾十萬貫都拿不出來了?說完自家也覺失言,你道為何?自唐里宰相楊炎建言行那兩稅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錢,便朝百姓收多少錢,入多少,花多少,難有多少余錢。此法沿襲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國家歲入已算不得少,花費也頗多,旁的休說,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兒,旁人家一個也不少,一年林林總總宗室加起來便要花掉數十萬貫。又有諸官員之俸祿、養兵之花費、興修水利、修驛路等,統加起來,民間賦稅雖說不太重,卻也不甚輕。國家的錢總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這賦稅錢,國家也難存下錢來。 梁宿見他沉默,知他是想起來了,也沉聲道:擠也要擠出一注錢來,否則,戰事若有不利,只會更耗錢糧。語中未盡之意,乃是天朝若輸了,只好再出一筆賞賜與胡人。以胡人的胃口,這筆賞賜斷不會少。 九哥又召諸尚書、九卿等一處商議,東挪西湊,將預備與自家兒子降生辦慶典的錢摳了出來填了進去。戶部尚書容韶連說: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會因沒了這二十萬貫便不來了。邊關捷報,比那pào仗聲聽起來更和時宜。 梁宿倒抽一口涼氣,心道:童言無忌。心下倒也贊賞九哥如此為國為民,抬眼看諸臣,也都頗滿意。 他卻不知,叫他贊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氣、極有風度,往東宮門內一走,便一臉為難。 玉姐估摸著他回來的時候兒,早叫備下飯來,等他一道用飯。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饑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時也是零嘴兒不斷,等他的時候兒且要往嘴里塞兩只ròu餅,是以等得并不餓。 九哥心事重重來了,飯也吃得不香。玉姐因問何事,九哥qiáng笑道:前朝軍事。玉姐雖好奇,卻也不多問,只哄他多吃些兒:這是新燉的jī湯,撇去浮油了,一點兒也不膩。九哥心里越發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飯,兩個一處說話時,九哥往玉姐面前,單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兒對不住了。玉姐臉一沉:甚事?九哥見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戶部里原存了一注錢,預備著皇孫降生好做個大慶典,我因戰事吃緊沒了錢糧,叫先挪了這一注錢來使。雖說是挪,兒子生時,卻沒錢還來的 玉姐噗哧一聲笑將出來,越笑越大聲兒,將九哥嚇著了,也不跪了,爬起來道:你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舍得爬起來了?嚇我一跳,還道有甚事對不起我們娘兒倆來?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給我外頭弄個美人兒,好叫你跪一輩子!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這個!你既做正經事,心虛個甚來? 又伸手與他揉膝蓋,問他:疼不疼?九哥搖頭道:一點也不疼。就是委屈兒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緊。事有輕重緩急。他有福時,熱鬧少不了,沒福時,你與他做了大場面,恐也尷尬。叫百姓說,國家無錢御錢,卻有錢揮霍,好聽么? 九哥憨笑不語。 玉姐卻將臉一沉,佯怒道:你與我請罪,是以我為膚淺婦人,只知眼前富貴繁華,不曉道理么?九哥伸手將她鼓起的雙頰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義,特來領訓來的。說到此處,兩個都繃不住,笑作一團兒。 笑聲漸歇,玉姐便奇道:國家怎會這般缺錢?自小到大,我總覺這錢也不算難賺。 九哥道:稅法如此。玉姐來了興致道:稅法我也懂得,我卻不信,漢武北擊匈奴之時,他那庫里也是這般模樣兒?必有結余。那是怎生攢下來的錢?雖說量出以制入,也時有因災減賦,江州的租稅,卻是有十幾年沒變過了,難道每年支出都是一個樣兒? 九哥道:確是不一樣的,不過某一年加了,往后縱用得少了,也難減下,總有人能為這一注錢尋個去處。此事我還須細想,輕易不可加賦,加便難減。 玉姐道:你慢慢兒想,總不外開源與節流兩樣。心里卻盤算開了,這國家賺錢,與一家一戶賺錢,不過是一個大、一個小而已。 第93章 不同 前線戰了大半年,各有死傷,心里各叫著苦,卻又都不肯先停下來。好似兩個毆斗的頑童,各扯著頭發、揪著衣裳,胳膊腿兒已漸無力了,口里還要說:你服不服?手上依舊不停,眼睛還要瞪得老大,心里實盼著對方先住手討饒。 兩處都有些個本事,天朝不消說,地大物博,家大業大,又有城池依托。胡人幾乎人人都習騎she,生不數歲便騎羊she鼠,最不缺jīng兵悍卒,且是為一口救命糧來,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處,也是一場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損失下去。天朝這里,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兒子的熱鬧錢來。胡人那頭更是艱難,原便是因著日子過不得了,才復又生起搶劫的念頭兒來,否則照那虜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幾年,再一舉南下。偏又遇著天朝奮力抵抗,不肯叫他們輕易占了便宜去。那虜主原是籌謀著蓄力一擊,實不愿此時便將兵將空耗,算來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虜主便生退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