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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頗躊躇,程老太公道:姐兒聰明,已識數百字,背了三五本蒙書。這半日我觀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暫在這里落個腳,外頭風大雨大,我這里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且與先生混幾日罷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兒,再說話,如何? 蘇先生一想:也好。 當下叫過玉姐。玉姐回家后換一件拼的水田小襖、一條妃色裙子,頭上垂雙鬟,配脖子上一個金鎖片兒,水靈可愛。蘇先生一見,不由一展顏,可愛孩童,還是討人喜歡的。玉姐上來先拜太公,語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見一見蘇先生哩。 玉姐不知這是何人,卻也聽話,學著母親見何氏時的樣兒,略一福:問蘇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著蘇先生,玉姐依舊不知端底,卻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學著程老太公的樣兒,也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著蘇先生,看得蘇先生手足無措。 程宅院中有樹,枝椏蔓蔓,天已入夏,金烏余輝,清清凈凈個院子里,一老一小這么看著,蘇先生將將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頭,又思自己離家頗遠,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為人師表確比算命寫信雅相些,于是便考起玉姐來。 蒙書不過那些本,天下間不拘哪里都是大同小異,蘇先生信口捻來而問,玉姐見程老太公點頭,也一一作答。蘇先生見她聰明,倒也歡喜:可也。 程老太公歡喜不盡:先生方才說昨日方重來,未知有住處否?實是我家中與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還請住在我這里哩。 蘇先生想,他家無兒,又緊著女孩兒,請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嘗不可,點頭應允。程老太公又說與蘇先生:每年封先生四兩銀子,平日三餐,每餐兩葷兩素有湯,晚間有酒,年節與我家人一般,一年四季各兩套衣裳,就住我家,與先生買個童兒伺候筆墨,可使得? 蘇先生于這些并不計較,一口答允。 程老太公歡喜道:我這便請人看歷書,擇個吉日好拜師。又令把早準備下了先生住的院兒趕緊著上鋪蓋,請蘇先生且住下。蘇先生身無長物,攤子家什早被扛了過來,推辭不得,索xing住下。 且不忙,歷書我也懂些兒,蘇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飛,還有五日方好。 卻說程老太公令平安兒伺候著蘇先生,自家領著玉姐去見老妻與女兒、外孫女兒夫婦,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道:這是甚么人,你就敢這么請到家里來?知根知底且不敢斷言,才識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瞇fèng著眼兒:你哪里知道,這是大造化哩,誰說我只看他半日的?幾十年前,我還看過他兩眼哩。 眾人皆問:這是何故? 那一年,我親送質郎去考試,散了場,出了榜,質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誰?就是他!他倒是個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兒的,依舊自稱姓蘇。是個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兒,必因xing子剛qiáng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時候就伺候讀書的老師哩,多難得?!他這回是因為官家和東宮說話,觸怒了皇太后,方貶了官兒,令他出京,不知為何卻到了江州,這豈不是天大的緣份? 林老安人猶不信:幾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筆字兒,錯不了,我看著他寫了,質郎中了之后,還求過字兒哩,這些年,質郎留下的東西,我日日看,認得。我又與他說些文章詩書,確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雖不算很年輕,總比皇太后好些,東宮更不必說。咱家有這緣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這佛拜得對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慘事說得他動了惻隱之心,玉姐又聰明可愛,這才勉qiáng應了,依著我,今日就拜了這先生。因蘇先生說是五日后是好日子,你們好生準備著,說著又看一眼程謙,孫女婿過幾年就要另立門戶,不如讀書,若投緣,你歸了宗,就是正經的戶主良民,也去考個試哩,有這么個先生,不求照應,學問也好哩。 程謙聽到蘇先生時便是一皺眉,待聽程老太公如是說,心中一暖,垂手低頭。 第13章 學生 單看程老太公把這位蘇先生的經歷如數家珍般說將出來,就知他說與林老安人此地消息靈通不是假話。 蘇先生名正,字長貞,自幼便會讀書,諸子百家無一不讀、星學雜卜樣樣知曉,二十出頭便做了榜眼。他中進士那一年,狀元公生得鼻直口闊,探花郎俊朗飄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狀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書,唯有這位榜眼兄,屢屢在四、五品上打轉。說他來讀書資質最好,過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讀書,如無意外,錦繡前程是跑不掉的。毀就毀在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嚴詞勸諫,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連稱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卻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見嫡母次數不見見生母次數,被他又一諫,官家十分下不來臺,緩了他晉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過于隆重,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見他,一力支應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這品級,程質做舉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后也就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著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后宮,勢凌皇后,狠參了一本,官家開心,皇太后又不開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yù以親侄女淑妃為后,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為妻噎到了南墻。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為后,長者為妃、幼者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氣極,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時,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識趣兒,又參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頭疼萬分。此后又有繼后產子,皇太后寵愛事,京中紈绔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階也就起起伏伏。 這一回卻是涉及國本,卻說這世上總是寡婦比鰥夫多,為何?蓋因鰥夫再娶的總比寡婦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總有人催他續弦,這一續,便有了前后兩任皇后,若止哪一個有兒子,倒也罷了,若全都生子,倆有雙嫡。同母所出還不定和睦,何況異母? 繼后陳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僅小了三歲的魯王。九五之位,較之尋常人家家業更是不同,陳氏系出名門,自有一等人更喜魯王。混亂之下,蘇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魯王已經十三了,該出宮建府了。 先時他參京中有名的làngdàng子紈绔朱沛與后母不睦是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覺他會站在魯王一邊,孰料他又殺這一回馬槍,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險沒被他氣死。 爭執了一、兩年,魯王納妃出宮,蘇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給得罪死了。因事關東宮,且曠日持久,江州這等人來人往之處,也頗聽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蘇老先生的xing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讓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這位蘇先生也不猶豫,宮門前磕了三個響頭,道一聲:國本已固,臣無憂、無憾、無愧于先帝!轉頭走了。至于妻小,自有他故舊照看。 然則蘇老先生什么都好,唯有一樣怪癖,說不好是長處抑或是短處:此人好學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個新鮮,也要追上去探個究竟,以此便常誤入藕花深處總是尋他不著。他自家也是一抬頭,便覺不知走入何地,此時那過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來尋他。蘇家小廝兒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舊開了路引、送了盤費,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尋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讓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處江湖之遠頗憂其君,恐京中又有難事,便思此處是jiāo通要沖,消息也方便聽,不如留下。賃間房,租張桌,買了筆硯,支起了卦攤兒他又對《易》生了興致。 卻說這蘇長貞被程老太公拐了來做先生,因玉姐聰明,他倒也不覺遺憾。自思自家如今還是低調些好,教個女孩兒,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資質好,讀書不吃力,教的唯一一個學生,卻資質平平,每每弄得他嘆息,bī勒著學生用功苦讀,弄得當今官家想撞墻。學生苦,先生也苦,發誓往后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別那么呆就是燒了高香。 蘇長貞勸完自個兒形勢比人qiáng、他家亦可憐我是憐其困弱、伯樂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決心答應了收徒,五日一過,便行拜師禮。五日間,程老太公固知蘇長貞是守信君子,卻也憂心他改了主意,日日與蘇長貞飲酒談天,又恐自家說漏了嘴,并不帶人與蘇長貞說話,唯偶爾攜玉姐來見蘇長貞,童言童語,十分有趣。 這五日里,江州府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引得人人談論城內有一富家翁身死,長子把繼母幼弟掃地出門,如今在衙里鬧作一團。富翁姓游,乃江州數一數二的富戶,家族人亦不少,事qíng鬧得極大。弄得出門散心的蘇長貞聽得入神,心里從禮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幾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驚得平安兒一身汗,幾乎以為他平空消失。 游氏爭產案尚未有個端底,拜師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師禮,蘇先生臉掛了下來,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應了便不能反悔。 頭天上課,雖則程老太公早已囑咐家人:要裝作不知蘇先生來歷。程謙必要聽聽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牽心玉姐,qiáng求了跟著聽一回課。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兒日日長在我跟前,一時離不開,恐離了她玩鬧,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書。程謙只管不說話。 蘇先生道:也罷。言畢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婦一眼,只得留下來打個圓場。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著的是男童之裝。頭上挽個小小小小的髻兒,cha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綢衣,并不戴首飾,唯頸間一只金鎖。板板正正坐著,暗道這位先生與家中人不同,說話音兒不一樣,說出來的話兒,橫豎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