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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先讓何氏母女參拜。 玉姐站在地上,仰頭看著佛像在煙火繚繞下看清真面目,扭頭往門外看去,又踮了踮腳尖。因何氏正中蒲團跪著,她悄悄往何氏身后站了,又前看后看。 耳中聽到何氏念念有詞:菩薩菩薩,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薩菩薩,保佑我安郎高中狀元,娥姐得嫁貴人。、菩薩允了我,來年我還添香油錢。、菩薩菩薩,千萬不能叫我家那個死鬼再升官發(fā)財了,他要做了更大的官兒,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不一門親,您一定不能讓他升官了啊~ 言畢,虔誠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許多閑話。娥姐兒跟著母親叩拜,她已曉些人事,因聽母親說玉姐甚么鳳冠霞帔,也在心中念著以后要鳳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一下程謙,小臉上一紅,只覺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輪到程一家三口,秀英心中許愿,玉姐跟著拜下,程謙并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禱者唯四字而已人財兩旺。待拜完,方記起忘了囑咐玉姐要許愿不由道:你再拜一回,向菩薩許個愿。 玉姐道:我許了呀? 秀英大急:你許的甚愿? 因聽說小孩子嘴最靈,她生怕女兒許些有的沒有。 玉姐一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幾yù昏倒,你就是許個每天都有果子吃的愿也比這個好啊!何氏解圍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沒看過的,玉姐答得清脆,這山,還有那邊的河,還有道上許多人,只聽太公說過,都沒親見過哩。 余下便令家下仆役等也拜上一拜,幾人自去捐功德、求簽。各添了香油錢,玉姐看得有趣,有樣學樣也把手上金鐲褪下,遞與廟祝。又有仆役等,也各從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小銀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計多少,各為敲木魚誦一聲佛。 何氏搖簽,搖得個中簽,不好也不壞,娥姐與其母同。程謙并不搖簽,秀英與玉姐恰搖同一支簽,請僧人為解,卻只得好事多磨,終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問程謙:爹,這是不是便如爬山一般?累是累,終到了這里? 程謙俯身抱起她道:你說是,便是罷。 下了山,各自歸家。兩家住得極近,先過紀家,何氏母女下轎,養(yǎng)娘小廝擁進門。秀英于轎內(nèi)打簾作別,何氏又謝程謙: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這一日頗有趣,亦邀玉姐有空來坐。 次便到程家,連同何氏母女的空轎子都跟了來。到得門首,秀英玉姐下轎,程謙便數(shù)出錢來付了四頂轎子錢:我去還馬,你們先進去。 進來林老安人與素姐便問今日如何。 秀英便橫玉姐一眼:好好一副鐲子,她倒留下來了。 素姐忙說:留便留了,這樣好,這樣好,她小孩子家心里gān凈,這是投了緣了。 玉姐沖秀英皺一皺鼻子,她生得好,便作一副怪樣兒,也頗幼稚可愛,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懷里好一頓揉搓:我也沾沾喜氣兒才好。 秀英每見家中之人,便易生無力之感,此時不由道:太公呢? 程老太公自是為玉姐尋先生去了,許是菩薩真顯靈,數(shù)月功夫下來,累至今日,竟讓程老太公尋到一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驢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趨驢上前,在個算卦、寫信、讀信的攤子前定住了。 這樣的攤子就止有一桌、一椅、一人、一根竿子挑個幌子,桌上擺些粗劣筆紙,單等生意上門。這桌前也坐著個老者,約摸五十余歲,一身文士打扮,頦下三縷長須,倒也有些飄逸之姿。見個老翁打量他,便把眼一瞇,也不理睬。 子,又看一回桌上幾個閑字,臉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來天不負我,祖宗保佑我找對了人,就是他了! 第12章 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覺得十分順眼,終于上前道:先生請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還是神棍的先生終于張開了眼:老丈請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這江州城里人,時常在這街前過,只見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鄉(xiāng)何方?做何營生?這字可是先生所書? 先生奇道:你看我攤這桌子,還不曉我是做何營生?深覺程老太公笑得怪異,謙和得詭異,有幾分無事獻殷勤之意,遂警覺了起來。 程老太公本是靈醒人兒,更兼遭逢家變,日夜就是琢磨人心、為子孫智謀,原有五分機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jīng,見算命先生這副模樣,忙道:老朽也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年輕時也進過學做了秀才,頗愛幾筆字,見先生這字寫得十分有風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視的目光,捋捋花白胡須,矜持地道:積年童生,只寫得一筆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會寫字就是讀過書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寫字,潤筆幾何? 算命先生聲音有些涼: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煩先生哩,老朽空活這七十年了,近來想做個壽,又要寫個匾兒,老眼昏花提筆不得,yù令小兒輩們寫,又恐寫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請先生抬抬手兒,幫個忙兒,再請先生吃碗壽命哩。 算命先生見他說得客氣,確也上了年歲,想一想:也罷,不知老丈何時要?我收了攤兒,回去寫與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緣,擇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飯哩,到了這個年歲,老友越來越少了,連個酒友也難尋。難得先生的字兒投了我的眼緣兒,便厚顏請先生喝個酒。寫了字兒,我有筆墨送哩。 算命先生極是大方:我須先收了攤兒。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兒:去幫著先生。自家下了驢,使來安兒牽驢,自家扶杖,與算命先生并行,隨口說些本地風物。算命先生聽住了,便問:我數(shù)年前也來過這里,昨天復至,今晨租了桌椅,支個攤子,往年這時節(jié),街上滿上鮮花,如今只剩樹了,竟是為何? 程老太公道:說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時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歡花,滿城就少花兒,又令栽樹,說是供行人歇腳,上頭還夸哩。 算命先生與程老太公搭著話,不一時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嘆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兒先扛了包袱進去報信兒,程福攔了他:你這是哪里弄來這些個? 平安兒道:休要說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領了個算命先生來請吃酒寫字哩。 程福愕然:怎會這樣?你別是聽錯了罷?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騙您老? 當下平安放妥包袱,隨著程福去見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為何這般,依舊道:想不通就別想了,叫廚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來。前頭尋你姑爺回來,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謙護送妻女禮佛歸來,又往前頭巡視鋪子,尚未回來。 程老太公引著算命先生到了宅內(nèi),也不令妻女先來拜見,更不提旁的話,只先請算命先生洗面凈手,飲一盞香茗,再請先生先寫了字兒。 字是在書房里寫的,到了書房,算命先生掃一眼書架,見內(nèi)里書籍頗多,也無灰塵,暗中點了點頭。程太公道:我讀書不多,就集這些書,閑時教膝下一個曾孫女兒認些字兒。又問算命先生幾處參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隨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覺茅塞頓開,喜得抓耳撓腮,連著算命先生也跟著開懷起來。 程老太公道:盡顧著說話,險些忘了正事,請先生先寫字兒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筆墨雖不頂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親為展紙。 須臾寫就,程老太公嘆道:實是好字。 算命先生寫得暢快,也預祝了程老太公壽辰,且順口祝他:松齡鶴壽,子孫興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淚道:哪敢盼興旺喲,能與我一個曾孫兒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這卻又是為何? 程老太公以袖試淚道:不怕先生笑話,我家現(xiàn)在要絕戶哩。 算命先生道:怎會?我見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潔,不似個頹敗樣子。 程老太公一長一短地道:都是丟人的事哩,不說也罷喲。沒得說這些使先生糟心,咱們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喚程謙,便是兩老對飲,江州飲食jīng致,主鮮、甜,又好飲好湯水,又暖了酒來,兩人月下對飲。酒過三巡,兩人話頗投機,算命先生雖肚里有疑慮,也不好過問人家私事。兩人只揀些科場文章來說。 程老太公常識尚可,未能更進一步,只因于文章上再寫不來,實則jīng于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頗識趣,又一派長者風,倒也樂意與之jiāo談。兩人從科考說到書法,又說到禮儀,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說越投機。程老太公又問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云姓蘇。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請教蘇先生哩,國家于女戶,是個什么章程? 蘇先生道:老翁問這個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瞞先生說,我原有個兒子,乙未年的舉人哩,赴京趕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遺一個女兒,女兒招贅,又只得一女,再招贅,于今曾孫女兒已三歲有余,卻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壽?越做越傷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們便愈艱難。 蘇先生無語,許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齒,令外孫女年紀也不大,這個,先開花后結(jié)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搖頭道:難哩,不敢想我死了她們怎么樣哩。如今這樣,她們出門去都要叫人小瞧。我這孫女婿也是我拐了來的哩,前幾年鬧災,他落戶江州,我見他實誠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與我家做贅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后,再沒個男孩兒,我的外孫女兒就是人家媳婦,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義的人,便不會慢怠妻女。 怕人說閑話喔。旁的不說,姐兒將四歲了,我與她尋先生,都沒有合適的。姐兒又不能送出去學,城里有些年資的先生教男學生去了。愿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蘇先生,愿不愿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