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第二天,蘇離離請人將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邊,巧舌如簧,賣給了來找韓蟄鳴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銀子存在一只大甕里,沒事倒出來數數。 過年時,祁鳳翔兵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鎮北七十里,快馬一日可到。祁鳳翔盤桓數日,知她愛詐小財,將南軍中搜出的金銀裝滿了一只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帶人抬了送到三字谷。祁泰回報曰,蘇離離眉開眼笑,問他好,歡迎下次再來。 仿佛能看見她那種狡黠jian詐得到滿足的得意,祁鳳翔笑而無言,心里終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愿再見到她,停了兩日,揮師西向。那一箱金銀約有百斤,蘇離離甚喜,將韓夫人廚房里的鍋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無數。她每天做午飯,韓夫人做晚飯,午后便拾塊木頭練練線雕,再改改棺材圖紙。 臘月二十八,三字谷下了雪。碧波潭邊團團爛銀般積雪,潭水卻仍是溫熱暖和。三十這天,蘇離離在潭水流下處洗了一簍衣服,洗著卻想不知木頭的衣服是誰在洗。抓了簍子往回走時,崖上撲通一聲扔下一人,片刻后冒出腦袋。 蘇離離認出是莫大手下一個得力的嘍啰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紙封了的信。蘇離離取出來看,尺方的紙上只得木頭四個飽滿的大字,清峻不改,寫著:安好,勿念。蘇離離恨恨道:誰念他了。又低頭看一眼,還真簡潔啊。 那張紙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頭沿西一路南下,惡戰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險絕地。戰報呈到祁鳳翔手中,激賞之余也不禁慨嘆,一切事qíng到了江秋鏑手中,都可刪繁就簡,迎刃破解。簡潔,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荊州被圍,祁鳳翔劍指其東,木頭兵臨其西,左右打了一個月,盡得三分之二,只余四郡未下,兩下里整兵,擇日再戰。祁鳳翔一時興起,令人請江秋鏑到huáng鶴樓小聚。 這天風急云低,木頭一日輕騎百里,趕到武昌。huáng鶴樓層層飛檐,矗立山間。拾級而上,空dàng無人,頓覺古今倥傯。到得頂上,四面窗戶大開,祁鳳翔獨自憑窗,山雨yù來風滿樓,天外半是烏云,半接流水。他月白錦裳的袖子迎著風獵獵而鼓,似yù九天翱翔。 木頭束發窄袖,黑衣勁裝,緩緩上前,隔著數尺并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漢平原千里,又有丘陵余脈起伏于平野湖沼之間,斷續相連,猶如巨龍臥于浩淼煙波。木頭望著楚天遼闊,不禁贊道:武昌確是氣象非凡之地。 祁鳳翔也不轉頭,淡淡道:古時這里叫做盤龍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勢聚而不散,水流支離不純,雖有地氣龍脈,立國亦不能長久。 木頭轉頭看了他一眼,嗤地一笑,你什么時候學起風水堪輿來了。大凡勘測天機的人,都窮困潦倒,不學也罷。回身就桌邊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卻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鳳翔微微一笑道:從前雜學旁收,風水之術倒也粗通皮毛。 木頭執杯一飲而盡,贊道:好酒。 祁鳳翔回身在他對面坐下,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木頭再斟一杯,偏你這么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鳳翔笑笑,接過酒壺來。風將窗邊帷幕高高chuī起,更增飄搖之慨,滿天木葉飛舞,一派混沌乾坤。天邊傳來隆隆雷聲,野雁頡頏低徊,都棲落在平沙江渚。 祁鳳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頭便將杯一碰,相對飲盡。豆大的雨點沙沙而落,二人坐看雨勢,片刻之后,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氣勢令人畏懼而神往。 祁鳳翔淺斟薄飲,捏著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時跟我說了許多話。我想了這些時候,還是想不通。 木頭道:什么地方想不通? 祁鳳翔放下杯子,認真道:打個比方說,你和她遇險,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會選誰去死? 木頭淡淡道:無論什么時候,我都要她活著。隱約帶著當初蘇離離說木頭一定會來找她時的堅定。 祁鳳翔扶了桌邊,沉吟道:那這有什么意義呢,一樣是分別。你活著卻比她活著有用得多。 木頭忍不住笑,搖頭道:我早就說過,不要衡量比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祁鳳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搖頭道:這未免太沒出息了。 你現在這樣想罷了,未必就做不出來。 祁鳳翔也嘆道:但愿我做不出來。頓了頓,又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木頭微微一笑,目光都變得柔和了,這邊的事辦完就回家。 回家,世間住所雖多,卻很少有能稱為家的。祁鳳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溫和地煽風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還想著封你臨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業呢。 木頭無力地看了他一眼,點著桌子道:你可真是秉xing難移 兩人一齊笑了。 一席酒飲至雨停,一句也沒談軍政。但見碧空如洗,沉江似練,賓主興盡而歸。 兩月后,兵會江陵。祁鳳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見張師傅獨騎而來,見禮畢,言道:江秋鏑說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辭。 城門外駐軍,只剩了副將軍莫大領軍,軍師參將李秉魚輔佐。 祁鳳翔沉吟了半日,什么也沒說,分扎人馬畢,徑回京城。百姓夾道迎慶,天下大統,終是站上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當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賞百官。詔書之前列者,封江秋鏑為臨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職,不理事,不朝參,虛銜遙領。 祁鳳翔制政,以寬厚為綱,以民生息;以嚴峻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間,已隱有太平盛事的氣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屬國盡皆來賀。祁鳳翔一派和煦,圓融貫通,雖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須臾忽有內侍報來,言曰義威將軍莫大要轉呈臨江王賀禮。祁鳳翔微微一怔,意興頓生,道:傳上來。 十八人前后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個極其沉重的東西,漸漸近了,便見是一具極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儀的內棺規格。人人看見都要贊一聲,好棺材!非金非玉,卻如金石般堅硬;非漆非畫,卻比漆畫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紋理,錚錚鑒人,伸指一扣,竟叮當作響。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襲來。 一時眾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紛紛嘖舌稱嘆。祁鳳翔起身自鸞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勁力一推,沉重的棺蓋滑開小半,就見棺內襯著七星隔板,板上放著一個藍布包裹。那年蘇離離說要親手做棺材送他,事過境遷,他忘懷已久,往事卻在看見這七星隔板時,驟然撞入心懷。 祁鳳翔說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個包裹,布帛之下是一只烏金匣子。匣子一經拿出,殿上群臣有認識的,都發出一聲低嘆。祁鳳翔自懷中摸出那把鑰匙,辨明了方位,cha進三棱孔,一擰,鎖簧二十余年后竟喀噠一響,開了。 人人屏息看著,祁鳳翔緩緩揭開蓋子,里面四四方方一塊玉石,兩邊襯了水晶塊,嚴密地嵌在匣中。祁鳳翔就棺蓋上倒出看時,方見那三寸見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著陽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著大勝在德。 祁鳳翔又看了看匣子里,別無他物,原來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漸漸笑響,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見了什么,一時怔忡發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臨江王的賀禮朕很喜歡,暫置立政殿偏廳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樣制槨吧。說罷,將印攜入袖中,散朝而去。 眾人恭送,卻始終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后禮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時末刻方還寢宮。除了正裝,梳洗畢,換上織金五爪團龍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閑適之間不掩天子氣象。頭發散在肩背上,一把烏黑流溢,襯出他一種散淡而不羈的美。內侍入請是否召后宮侍寢。祁鳳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鎦金銅燈下,看了半夜折子,農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復,或留中,一一整理。萬事都在一個熟練,天子也并不難做。他停筆小憩時,望見硯中朱砂艷麗,心里一動,靠在椅背上靜了靜神,緩緩步出寢宮,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欄桿下。 值寢的內侍正當瞌睡,不料他忽然出來,嘩啦啦跪下一片。祁鳳翔隨手一指,道:掌燈,去立政殿。他抬腳便走,兩個大太監忙提了宮燈跟在身后。借著月光來到立政殿偏廳敞軒里,那具yīn沉木棺靜靜擱在殿中。 祁鳳翔沒有回身,只做了個手勢,兩個大太監知趣,擱下宮燈,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細看,此時卻禁不住提了燈,每一個細致處的線雕花邊兒都不放過。棺木寂靜無聲,蓋幫底,四棱邊角,無不jīng致,竟讓他憑空對一具棺材生出喜愛之心。 蘇離離賣他棺材叫價昂貴,做工卻差qiáng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鳳翔不禁微笑,說遺忘已鐫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漸漸收了笑,手指撫過每一道雕花,每一個線條都無限留戀,像握著那個人微涼的指尖。歲月中有萬種風qíng令人回想。 祁鳳翔扶著棺沿望向檻外階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階延伸到殿外,遠而靜謐;步步行來,負重而艱險。人世間繽紛的qíng事,本就無畏無悔。 那一年,他站在蘇記棺材鋪的屋檐下,看她秀美的腳踝像開在雨里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扎在了心里。 愛如平野風起,不知何處來,不知何所終。 而山河高遠,江湖杳渺,從此寂寞輝煌,從此云淡風輕。 * 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葉盛綠微huáng,一片絢爛。 清晨,蘇離離打開門,明麗的陽光中有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在門外靜立。征塵未洗,風霜猶在。陽光映在蘇離離臉上,微微瞇了眼,照出一個恬淡的笑容,語調有些繾綣的滯澀和由衷的歡喜,她輕聲道:木頭。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離她而去,時至今日,江秋鏑笑容純凈,眉目俊朗,終是笑道:我回來了。 萬葉秋聲剎那都變做了人世安穩,歲月靜好。 七日后,正是韓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對她矢志不渝的少幫主終于在去年得到韓蟄鳴首肯,納了娉。只有一條,婚禮必須要在三字谷辦,辦完才能將韓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須回來一次,那少幫主都一一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