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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尖臉頭領目光一凜,喝道:趙不折,雍州是羅將軍屬地,你梁州小賊,怎敢來此招搖! 樓梯下三人只覺頭頂上重重一落腳,抖下些細灰,顯是有人從二樓躍到了樓梯上,又從樓梯躍到了大堂里。方臉闊額,正是趙不折,他手上兩輪雙刀,四縱開合,進退有據,一邊打架,一邊斗嘴,好不要臉,你家羅將軍取雍州不到一年,還有三分之一在祁鳳翔手里,也敢說雍州姓羅! 尖臉頭領冷笑道:祁鳳翔捉襟見肘,已退回潼關去了,這三分之一自然姓羅,還輪不到你們姓趙的來搶!他拔刀迎上,趙不折一面擋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閑著:我呸,誰家的地不是搶來的,烏鴉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躍下樓梯時,另有五人隨他躍下,個個都是好手,困斗良久,已所剩無一,青衣軍士也死傷過半。趙不折雖勇,雙拳難抵四手,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圍到身邊,肩腿相繼中刀,雖勉力支持,卻難以招架。那尖臉頭領覷空,以刀柄擊向他頸后大椎xué,趙不折膝蓋一曲倒地,立時被四個人按住用粗繩索牢牢縛了。 尖臉頭領劇斗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眾人打斗,聲音雜亂,如今驟然安靜下來,便見那尖臉頭領凝神聽了一聽,斷然喝道:什么人,出來! 木頭內息自斂,徐默格運力屏氣,只有蘇離離不懂內功讓那頭領聽了出來。她一驚yù動,木頭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應,徐默格忽然起身,幾步一躥到了大堂,頓時數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飄忽一動,竟繞過眾人直奔向店外。尖臉頭領當先出門道:快追!身后軍士魚貫而出,最末兩人押了趙不折跟上,剎那間走得gāngān凈凈。地上尸首橫陳,詭靜非常。蘇離離有些害怕,偎向木頭身邊,低聲道:徐默格跑得掉么? 木頭想了想,跑不掉,對方人太多。他拉開雜物,將蘇離離牽了出來。 蘇離離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那我們跟去看看。木頭將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蘇離離依言趴上他脊背,木頭提一口氣,出了門隱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后飛掠,碎雪卻飄得小了。蘇離離伏在他耳邊,聽他呼吸綿長規律,心里忽然有些羨慕這樣的身負絕技。少時,上了一處官道,兩旁有樹,隱約看見那隊軍士在前,果然趙不折身后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頭放慢了腳步,隔著四五丈遠遠隨著。蘇離離在他耳邊輕聲問:我們救他不? 她聲音低回,氣息輕拂在耳朵上,木頭有些心猿意馬,卻也低聲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來到處露營的闊地,扎著七八處大帳篷,正傍著一湖水。 其時細雪已停,空氣清寒。云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紋起伏,珠沉淵而水媚。 木頭放下蘇離離,牽了她手,兩人緩緩弓身走到近處,伏在過膝的衰糙間。糙葉fèng隙中看去,地上燃著篝火,一人背對他們而立。趙不折與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沉聲不語,趙不折大罵狗賊。 尖臉頭領向站著那人躬身道:將軍,這趙不折捉住了。 那人點點頭,嗯,搜他身上。蘇離離聽他說話,語氣雖隨意,卻令她覺得莫名嚴肅。尖臉將領帶了人按著趙不折搜身,趙不折奮力掙扎,敵不過幾人合力。隨身的暗器,文書,金銀陸續掏了出來。 尖臉頭領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細長的東西掉了下來。他拾起來,畢恭畢敬jiāo給站著的那人,那人對著火光看去,卻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紋,簪頭卻是兩粒晶瑩的明珠。 蘇離離一眼望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隨身背著的小布包,里面裝了碎銀子,裝了手帕還有一支簪子。祁鳳翔送來的那支還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樣的又是什么東西? 那人斜執了簪子,道:松了他的綁。軍士應聲割斷了縛著趙不折的繩索,趙不折忽地一下站起來。那人慢條斯理道:趙將軍,適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來,我有一言相勸。 如今祁家勢大,旁人打不過他,他們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鄉僻壤蝸居之人,這時候何必互相過不去呢。我們兩家正該結盟,同討祁氏。滅了祁氏,劃地平分,那時再打也不遲啊。 趙不折本自正衣理物,聽了這話,笑了一聲,哈,羅將軍,那你抓老子來做什么? 那位羅將軍道:正是想請趙將軍對尊兄說一說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趙兄再勿無故入我雍州了。若是聽明白,這便請吧。 趙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討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轉告兄長。他看了羅將軍一眼,只是這支簪子能否還給兄弟? 那羅將軍道:趙將軍怎對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趙不折嗤笑道:說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邊做個念想。回去若不見了,只怕老婆怪罪。 羅將軍gān笑兩聲道:趙兄如此英勇,卻忒怕老婆。 趙不折接道:對敵人要英勇,對老婆要遷順。 蘇離離聽得這句,不覺轉頭去看木頭,正對上木頭轉過來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說,我也怕老婆。蘇離離做了個呸的口型,扭頭只看著趙、羅二人,臉靨上卻薄薄地染了緋色。 那羅將軍反背了手,緩緩上前兩步,道:趙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種天子親兵,叫做烏衣。人數少而jīng,又極為隱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qíng;朝廷高官都不予聽命;專職探察qíng報,外至夷狄,內至三公,概莫能外,只聽天子令。 趙不折搖頭道:這樣隱蔽,我兄弟世代務農,又怎會聽說。 按照我朝中規矩,各州庫府之銀、糧,每年各積一半以為儲備。這積銀積糧之地,旁人不知,只有為天子親兵的烏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儲糧之地都用暗語畫在了圖上,而這暗語只有烏衣人的大統領知道。烏衣的規矩,能讀之人無圖,有圖之人不會讀。 趙不折愈加不耐煩,那關我什么事? 羅將軍笑道:趙兄當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紛爭不休,農商皆傷。長此以往,軍資軍糧從何而來。天下群雄誰若得到這批儲備,誰就有了大把的銀糧,未戰而先勝一半。 趙不折疑惑道:這個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羅將軍冷笑道:趙兄演起戲來還真不賴。他伸出右手,舉了簪子道:這支玳瑁簪便是換圖的信物,本為一對,拆而成單。一對可取,單支可看。本是藏在宮中,京城破時,流落民間。 趙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羅兄真會編故事,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說它是信物,除了烏衣人,誰知道在哪里去換圖?就算換到了圖,除了烏衣人的大統領,誰知道圖上畫的是什么?羅兄若喜歡,我送給羅兄,但愿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錢糧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羅將軍,徑直從來路大笑而去。 那羅將軍隨他遠去而慢慢側轉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對著蘇離離,這會兒轉過半身,卻見這羅將軍也并不太老,留著淺淺的胡茬,平添幾分滄桑。蘇離離似在哪里見過這人,又似乎沒有見過,耳聽木頭突然極低地咦了一聲。 她轉頭看時,木頭盯著那位羅將軍,臉上漸漸浮起一抹微笑。難道他認得?蘇離離又轉頭看去,細辨那人眉宇,仿佛驟然觸通了記憶,她大吃一驚。怎么會是他! 那位羅將軍見趙不折的身影沒入了黑夜,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對部下命道:拔寨,連夜回雍州大營。 軍士聞聲而動,紛紛收拾行裝,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闊地上。羅將軍騎了馬,朝北而去,數百名步兵跟隨在后。待最后一隊人馬去遠,蘇離離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卻仿佛累得很,低頭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膚露了出來,弧線優雅,木頭拉了拉狐裘給她遮住。蘇離離也不動,低聲道:祁鳳翔想要銀、糧,所以把簪子jiāo給我,是要你去找。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猝然抬頭,肅容道:你怎么能找到? 先要找到圖。 蘇離離道:然后呢?去找那個大統領?! 大統領已經死了。他答得平靜。 蘇離離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還有誰知道? 木頭也隨她坐起來,夜色雖暗,卻見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氣雖寒,卻仿佛能觸到他肌膚的溫熱。他看著她的眉眼,緩緩道:那個知道的人,當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蘇離離望著他熟悉已極的臉,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頭見她神色,心里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紙打磨著,放柔了聲音,jiejie,你能看出祁鳳翔傳的流言,就沒有想過,臨江王謀反族滅,我身為其子,為何獨獨逃脫了? 蘇離離慢慢轉頭看著身邊糙色,緩緩搖頭,我從不曾不曾懷疑你的事,覺得你始終是你罷了。她最后幾個字如同嘆息,細若蚊音,說完,卻將臉埋到了掌心里。 蘇離離乍聞其事,心里突然迷茫起來,木頭手里握著這樣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寧?木頭看破她心思,挪近身邊,輕聲道:我是什么人,知道什么事,都無關緊要,在你面前始終是木頭罷了,你原本想得不錯。 蘇離離像溺在水中被他撈了上來,有些虛弱的猶疑,更多信任的釋然,你怎么會知道? 烏衣的大統領是我父王。 那我們怎么辦? 木頭失笑道:你傻了呀?什么怎么辦,現在在一起,以后還在一起。無論我是誰,那也不過是從前的事。你陪我把這件事辦完,我陪你做棺材。 蘇離離凝神半晌,終于理清一點凌亂的思緒,抬頭看他道:為什么叫烏衣?黑衣服?是夜里做過賊,還是山西挖過煤 木頭愛憐橫溢的表qíng頓了一頓,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只是個稱謂。 你爹怎會是烏衣的大統領? 他像說一件極其遠久,又不關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來:我父王出身少林,后來隨征入仕,論功封為異姓王。我從小被送到少林學武,方丈大師親自教我,卻不肯收我為俗家弟子,只說是教一點基本的拳腳。我十二歲才回家,父子之qíng血濃于水,但親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