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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開口道:“子柏(淳于陽字),這次在外作戰,不曾受傷嗎?” 淳于陽背對皇帝坐在榻上,因為熟悉,所以私下倒不講究禮儀,悶聲悶氣道:“不曾。”又道:“夜深了,陛下睡吧。” 劉協走上前來,道:“你且寬去衣裳。” 淳于陽卻不肯動作,聽到皇帝的腳步聲,不耐道:“這又是誰多嘴?” 劉協笑道:“是馬超寫信來,告訴朕的。你若要找他打架,他如今領兵在幽州,可接不到招。” 馬超與淳于陽當初在長安城外,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淳于陽道:“不過是一處小傷,早就好了。” “朕竟不知道,利箭刺破后背,也算小傷了?”劉協在他身邊坐下來,道:“馬超說那日攻鄴城,你沖在最前面,混亂中吃了一箭,血透衣衫,面如金紙,他都擔心你當時要暈過去。” 淳于陽哼了一聲,道:“他以為我是他不成?” 劉協打量著他的神色,雖說淳于陽的年紀比他這具身體要大五歲,但是在劉協心中,他是看著身邊這幾個小少年一點一點長大的。曹昂、馮玉與趙泰,雖說年紀漸大之后,也都有了各人心思,但總體而言還是善于表達的。只有子柏,少年時候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懟天懟地懟空氣,連對他這個皇帝也一樣開嘲諷。后來子柏先是不服氣曹昂,兩人分別cao練宮中郎官,子柏一定要爭先。后來又不服氣馬超,苦練了三五年,總算能打贏馬超。要知道馬超有一半羌人血統,本就健碩高大。淳于陽能打贏馬超,是付出了太多艱辛。只是淳于陽向來不怎么愛說這些。像曹昂、馮玉與趙泰,這些年來也逐漸有了方向,比如馮玉立志要做一番事業,趙泰就想周游天下。只有淳于陽,仿佛還是初見時那個十四歲的少年,不服氣就要打贏你,每天的日常就是自己練武與cao練手下。 一句話來說,淳于陽還像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只是身邊的人都長大了,就顯得他沒有生活。他又什么都愛悶在肚子里。 所以劉協看在眼里,也記掛在心里。 此時聽淳于陽犟嘴,劉希也不多話,抬手試探著在他背上按了幾下,按到一處,就察覺手下的肌rou一縮,雖然淳于陽咬牙不出聲,但他清楚這就是還未痊愈的傷處。 劉協起身,淡淡道:“你是配合點,朕給你上藥。還是不配合,等朕喊人把你捆起來上藥?”此時夜色已深,若是他的帳中傳醫工,又要鬧得許多人懸心。 淳于陽沒得選。 劉協身邊有常備的傷藥,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昏黃的燭光下,兩人一趴一坐,劉協見他傷處甚至已經有要化膿的跡象了,一面上藥,一面在心里罵淳于陽這狗脾氣,口中道:“你這傷處再發展下去,到時候要剜rou療傷了。” 淳于陽硬邦邦道:“倒是想試一試。” 劉協手下用力。 淳于陽背上肌rou瞬間繃緊,卻仍是不肯閉嘴,道:“其實上藥未必有用,過幾天它自己就好了。” 劉協道:“既然如此,那下次在你愛馬腿上打個洞,不給它治試試?” 淳于陽的命門就是他的愛馬,聞言總算是閉嘴了。 靜默中,劉協涂藥到后半程,輕輕開口道:“你父親的尸首,朕命人受了,運回原籍祖墳安葬。” 淳于陽微微一愣,慶幸自己是背對皇帝,可以隱藏起此刻的神色,他臉埋在被子里,好像什么也沒有聽到。 但劉協知道他必然是聽到了的。 雖然當初在長安,淳于陽一再說他恨死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虐待死他的母親。可有時候親人之間的情感是很復雜的,恨是真的恨,但恨的那個人死了之后,又會想起零星的好來。 火燒烏巢那一夜,曹cao下令殺了淳于瓊。 淳于陽必然已經知道了消息,他大約是理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只覺胸中悲憤,又有怒氣不知往何處去,所以領兵作戰時才不顧生死,受傷之后又不肯好好治療,在這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悲傷下,有一種潛在的自毀傾向。 淳于陽把臉埋在被子里,感到皇帝的手已經離開,剛剛上過藥的傷口傳來冰涼的疼痛。 劉協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道:“好了。”又道,“這三日,早晚都得上藥,朕給你記著。若三日之后還好不了,那不管你怎么說,朕是一定要召醫工的。” 淳于陽非常抵觸醫工,總覺得是脆弱的表現。 劉協站起身來,看著仍把臉埋在被子里的淳于陽,又有些擔心,彎腰把手插到他的額頭與被子之間,低聲道:“倒是沒有發燒……”他抽出手來,順手擼了一把淳于陽的發,大概能明白淳于陽此刻的心情,便沒有再說什么,親手滅了外間的燭火,輕輕退回內室睡下。 淳于陽這才敢動,在被子上蹭干眼角濕痕,忍著疼痛側身望向皇帝離開的方向。母親是早已死了,如今父親也死了。從前他根本沒有想過死亡這回事兒,一心要讓父親付出代價。他也親手殺過人。可是他從來沒想過,父親也會這樣簡單得離去。 他其實并不是那么抵觸上藥看醫工這些事情,只是已經記不清多年前哪一次受傷,他忘記上藥,被皇帝耳提面命,最后親自給他上藥。在那個過程中,他有一種奇怪的心情,就是這種有人管束、有人責備的狀態下,好像是真的有人在意他的。他不再是母親已死,父親不聞不問的野孩子。不需要沉迷在練武之中,他也可以不再迷茫,至少他對于某個人來說是重要的。他的存在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