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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在此前荀彧遞上的奏章里看到過對崔琰的介紹,里面記錄了崔琰在袁紹手下時的一則諫言。當時袁紹的士卒掘墓取金,又殘暴作惡,這崔琰便進言道:“從前荀況曾說過,‘士不素教,甲兵不利,雖湯武不能以戰勝。’如今尸骨暴于野,百姓還沒有體會到您的德政,就先感受到您的酷烈,這怎么可以呢?請您下令,讓各郡縣幫助掩埋尸骨,百姓感受到您為死者傷痛之心,就會像追隨周文王一樣追隨您。” 且不說這則建議在實際cao作上可行性怎么樣,但崔琰的確很會包裝自己,一則諫言就要自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點,也難怪他聲名日盛。 如今崔琰開口便是皇帝要令冀州百姓寒心,跟當初諫言袁紹走的是一樣的路數。 要知道這是在平定冀州后,皇帝第一次征召冀州人士,這次會晤是至關重要的,如果皇帝被崔琰這番話拿住了,一旦是真信了崔琰的話,那么崔琰飛黃騰達只在一夕之間,從此之后大儒名士的頭銜便戴穩了;哪怕皇帝不信,但礙于形勢,也礙于名聲,順著崔琰的諫言行事,那至少當下于崔琰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退一萬步講,哪怕皇帝就是硬著脖子,不低這個頭,在這最需要穩定,安撫民心之時,也不會動崔琰。哪怕皇帝發怒要動崔琰,皇帝身邊猶有理智的大臣也會攔下來。而這樣一來,崔琰的名聲就更大了。 所以說,崔琰這舉動,看似出格又無私,其實安全又功利。 只可惜,劉協不是一般的皇帝。 劉協太清楚,按照目前的格局發展下去,會是怎樣的天下。真實歷史上,清河崔氏在南北朝時達到極盛,所謂“門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內”,到唐朝的時候,崔氏一共出了二十七位宰相,被列為天下第一門第,比李唐皇室還要尊貴。清河大房所出的崔儦,更是在自己門前題字,說不曾讀過五千卷書的人,就不要進他這間屋子。 尋常人看來,誰能不艷羨贊嘆,道一聲魏晉風流,嘆一句士庶之別。后世小說家,男的想做魏晉名士,女的則想與名士談情說愛。 可誰又曾想過,所謂的魏晉風流,士庶之別底下,作為背景板的那幾千萬民眾的血淚。 劉協盯著崔琰,他可是太清楚這是什么人了。世人看他們,看到他們的才學,看到他們的風度,看到他們的正統。 可劉協太清楚了,這全都是狗屁! 這些所謂的“士大夫”,所謂的大族名士,他們心里沒有國,眼里沒有民,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私下卻左右下注,不管是新朝還是舊朝,只要他們家族的利益能夠得以保全,其它什么都無所謂——為百姓發聲,不過是他們博取名聲的途徑,你真要他與民眾同食同宿,他就要告訴你愚民多么難以冥頑不靈了。便如崔琰,若不是早與荀彧通信,如何能得到荀彧的引薦,在今日出現在皇帝面前;若不是借著諫言袁紹,博得了名聲,又怎么會得到荀彧青睞?這就是“名士”的套路。 大族名士沒有國家,他們的忠誠只奉獻給自己的家族。 袁紹勢大,那就投靠袁紹。袁紹倒了,那就歸附漢室。都沒有關系,反正不管誰做皇帝,都必須與他們合作——他們有這樣的自信。因為確信自己有退路,所以他們也從不會搏命斗爭。 他們的命太過金貴了。 皇帝凝視崔琰的時間有些久了,久到底下等待的諸人都開始不安。 底下荀彧、陳琳、沮授、馮芳與韓禮,都小心翼翼來回覷視,想要弄明白皇帝的反應,但都不敢擅自開口。、 在場唯二敢開口的,一人是荀彧,一人是曹昂。 曹昂了解皇帝,所以并不急著開口破局。 而荀彧因為是自己引薦的崔琰,難免要擔些責任,出列開口道:“陛下,季珪(崔琰字)的意思是說……” 劉協擺手止住荀彧的話,仍是盯著崔琰。 崔琰直到此時,仍是神色自若。他又生得體格健碩,這么一看倒真有幾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氣度。 劉協和緩道:“季珪,好字。你祖上是西漢崔業?” 崔琰答道:“臣乃崔業八世孫崔密次子。” “這么說來,你上面還有位哥哥?” “是,臣長兄崔霸,在清河郡耕讀,不曾在外為官。” 一問一答之間,堂上氣氛緩和下來。 劉協起身下階,踱步于諸人身邊,慢悠悠道:“朕有一事不解,還請季珪教朕。” “不敢。”崔琰面色不變,道:“陛下請講。” 眾人都松了口氣,以為皇帝是認可崔琰的才能,包容了這位名士,要問計行事了。 沮授暗暗看了崔琰一眼,心道,這人行事險是險了些,獲益卻也豐厚。 劉協不管眾人所想,仍是慢悠悠道:“當初在洛陽,袁紹與大將軍何進算得上是盟友。彼時何進已經控制住了宮中形勢,就算不鏟除宦官,外戚也依然占了上風。袁紹為何非要將宦官斬盡殺絕呢?” 眾人沒想到是這么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都看向崔琰,以為是皇帝考校崔琰,要看崔琰如何作答。 崔琰也是微微有些意外,定一定神,從容道:“宦官亂政,兩次黨錮之禍,當能看得分明。斬草除根,理所當然。” “那照你這么說來,袁紹是好心了?”劉協緩緩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