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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他以為任何人在皇帝眼中,都是一柄刀,無非鋒利與否的區別。 可是后來皇帝夜宿低語同他講,贊他是帝王之玉,不可片刻離身。 不久之前,他親手cao辦,眼見王允與呂布如何一步步走入皇帝棋局之中。 皇帝甚至沒有cao縱任何一枚棋子,他只是看出了王允的野心與呂布的貪婪,恰到好處得利用了這一場鷸蚌相爭。 在曹昂原本想來,皇帝本可以更早知會呂布,又或者調停雙方、保得兩人性命。但是皇帝沒有,沒用的棋子只是負擔,與其殘存,不如看他自取滅亡。 劉協臨風而立,俯瞰這座古老龐大的長安城,如從前一樣,第一千次一萬次感受到人是多么渺小,生命又何其短暫,哪怕人間帝王,終逃不過歲月磋磨,并不比城墻中的一塊土磚更長久。 “那解簽道士的碑立了么?”劉協忽然問道。 曹昂沒料到皇帝日理萬機之中,竟然還記掛著這樣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一愣道:“內情機密,只立了一塊無字碑。” “無字碑。”劉協嘆了一聲,看著他,道:“王允之死,你覺得朕狠心么?” 曹昂微一遲疑,雙唇微動。 劉協不許他說出謊言,笑道:“你要犯欺君之罪么?” 曹昂垂手道:“瞞不過陛下。”他乃是官宦出身,自幼所學,也無非正統經史子集,王允雖然迂直高傲,暗中對朝廷重臣下手,干犯死罪,但是以曹昂來看,王允原可以死得更體面一些——如果皇帝愿意的話——只要皇帝愿意。 “朕知道,朕要你做的許多事,都與你信念相背。”劉協手撐著雕飾精美的欄桿,輕聲道:“朕要你暗殺李傕、郭汜,又要你旁觀王允、呂布之爭……暗殺,原不是君子所為。” 曹昂亦輕聲道:“李傕、郭汜之事又不同……” “都是一樣的。”劉協搖頭輕嘆道:“你若要給他留體面,就要冒著丟了性命的風險。子脩,你一切都是極好的,只是心太善了。” 曹昂道:“我能為陛下殺人。” 劉協輕笑,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孩子那樣寬容,又帶了些悲憫,“亂世容不得善心。” 曹昂想要反駁,但是他忽然想到瑯琊滿門之死,想到在徐州與陶謙對戰的父親,想到自己在太行山時見到易子而食的村民……他對上皇帝的目光,微張的唇一點一點閉緊了,緊得就像一只被海鳥啄過的蚌。 也許是他自己改變太慢了,曹昂心想。 雖然他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但他的心還坐在昔日曹府寧靜的書房里,溫習著子曰詩說的內容。 “朕憐惜你的善心。”劉協雙臂展開,手撐在欄桿上,迎風俯瞰下去,只覺大地好似在飛快向他涌來,有種墜落的眩暈感,“但是不要讓你的善心害了你。”他的聲音被風聲吹得七零八落,也許他并不希望曹昂聽清這一句。 曹昂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遙,像一道沉默忠誠的黑色影子,憑生相伴、與光同在。 皇帝派兵出城的消息很快傳開,成為長安城高官權貴之中私下最關注的話題。 長安城中已有二十萬大軍,如今按照皇帝屯田的政策,在士孫瑞、賈詡與曹昂等人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得進行著。王允橫死、呂布外逃、皇甫嵩滴水不漏,偌大的兵權落在剛剛年滿十三歲的小皇帝——靈帝如今唯一健在的兒子身上。無數雙眼睛都落在了皇帝身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種情況下,皇帝第一道調兵符,便是要西涼降將李利領兵五千,東進洛陽——在先還有淳于陽帶數名親兵連夜出城。 據皇帝說,是得了呂布的消息,要令人將他緝拿歸案。 但是長安城中百官看了兩年,已知這小皇帝不可小覷,都不信小皇帝此舉只這一點用意,但是更深的用意他們卻揣摩不出,只好往皇帝身邊人身上下功夫。 比如此時濯龍園中,陪伴長公主劉清種菜的張繡。 早前孫平送來的那批種子撒下去,如今已冒了綠油油的葉,日漸肥大青翠,不久便可采摘做成盤中餐。 劉清雖然很為從前濯龍園中姹紫嫣紅的風景不在而惋惜,但是也從種植中漸漸體會到了收獲的樂趣,內心原諒了皇帝弟弟的“訛詐”,每日里來侍弄這些生機勃勃的菜苗,比從前擺弄鮮花還要上心。她那華美迤邐的留仙裙自然是不能再穿了,此時一身短衣,只衣料的紫色彰顯著她與平民、低階官員不同的身份。 “殿下仔細手。”張繡托著銀盤在旁侍立,他生得精神,雖不甚俊美,然而打小跟著叔父在外討生活,說話行事都很得長公主歡心。 孫平在旁笑道:“這行韭菜長得夠高了,再長下去就老了。” 劉清笑道:“那就割這行韭菜,回去叫膳房的宮人和雞子一同燉了。再采點蘇葉,擱在里面提味。”她一面說著,孫平一面動手,短鐮利落,很快割出半行韭菜來。 “這些便夠了,做好了給陛下那邊送一份,再給姑母處送一份……張繡,張繡?”劉清喚了兩聲,張繡才回過神來,忙捧著銀盤接了新鮮的韭菜。 劉清笑道:“你想什么呢?” 張繡嘆氣道:“臣正想,這濯龍園的韭菜該是何等滋味呢。” 劉清“噴”的一笑,道:“什么滋味?韭菜滋味唄。統共這么多,可沒送你的。你真想嘗嘗,便留下來在我長樂宮里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