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深藏不露
長蘆縣衙中,明威將軍朱廷芳這一日審理案子的結果,經過幾百張嘴傳遍了城。 六家人當中,因為種種劣跡而被擬定斬立決的,并不只有齊家那三個,還有另外兩個,無一例外是逼死人命的官司,至于其他人,從杖責到發配遼東充軍,總共十七人。 從當家的老爺,紈绔的少爺,再到底下的帳房、管事、充軍。反正只要能在這幾天內拿到確鑿物證人證的,朱廷芳在一天之內快刀斬亂麻都判了。 從表面上看,和大皇子沆瀣一氣以致于激變良民,這個罪名無論在人們口耳相傳的言語中,還是在那張貼在縣衙八字墻的布告上,都沒有占據太過明顯的地位。 然而,除卻大部分拍手稱快的百姓,真正能耐得下性子琢磨的聰明人都知道,此次朱廷芳之所以對一眾人犯從重論處,不惜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樁樁舊賬翻出來,就是因為這些大戶愚蠢地與一心撈錢的大皇子勾結,惹出了那樁驚天大案! 都已經使得一群泥腿子占了行宮,這還了得?哪怕大皇子一度改變說辭,聲稱冼云河等人是“義民”,長蘆縣令許澄才是貪官,而蔣家等各家才是jian人,可他在發現脫困時,就已經反口,再說,這話也要人信才行! 當然,雖說朱廷芳擬定斬立決的總共有五個人,但這并不是說,他立刻就能把這五人推上法場殺一儆百,震懾民心,還是要上報朝廷,等候大理寺刑部復核,大理寺覆奏,皇帝勾決。也就是說,這五人還能多活幾天。而發配遼東充軍的,也同樣尚未執行。 反倒是被判了杖刑的,沒有一個逃過那圓滾滾的刑杖。除卻蔣老爺因為有個孝子蔣大少求情,非常“幸運”地折半挨了四十杖,剩下的四十被三個兒子分攤了,其余人實打實都是該打多少打多少,別說他們沒有孝子愿意代替挨打,就算有,人也都被軟禁在家里。 若是平日堂審,有興趣在外頭看熱鬧的不過是些市井閑漢,但今日卻有不少人顧不得打零工,顧不得種地,甚至連午飯都顧不得吃,一直都在外頭圍觀到日落所有案子一一審結。耳聽得一個個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家伙被拖到月臺上,一頓刑杖下來哭爹喊娘,眾多人甚至連累都忘了,唯一的感受就是——痛快! 這其中,最痛快的人,卻要屬小花生。張壽最初在公堂的屏風后頭,而他則躲在張壽后頭,等張壽出去處理蔣大少和齊大少爺那檔子事,回來之后就被朱廷芳設了一張椅子在公堂上旁聽,這屏風之后就成了他的專屬包廂。聽到興起時,眉飛色舞的他甚至不得不捂嘴。 他生怕自己因為太過興奮而笑出聲來。 也正因為如此,在傍晚案子終于審完之后,小花生很想找個人好好分享。他雖說覺得張壽是個好人,可人家到底是朝廷命官;朱大小姐也是好人,但男女有別,她又太會逗人;至于朱二張琛這樣的公子哥,他又不像叔爺,一貫敬而遠之。 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去找老咸魚分享心中這說不出的痛快。然而,他從縣衙前院找到后院,就差沒到水缸里到屋頂上去看一看了,卻愣是沒有找到老咸魚的影子。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想起,從一大清早開始就沒看到叔爺了 一向愛看熱鬧的叔爺,居然能按捺住不看今天這場滄州無數人都來瞧的熱鬧? 小花生心中納悶,等回到張壽那個小院時,他抬頭看到阿六正坐在圍墻上發呆,就急忙沖了過去叫道:“六哥,你看見我家叔爺了嗎?我四處都沒找見他!” 阿六垂下眼睛,盯著小花生好一會兒,最后平平淡淡迸出了三個字:“看見了。” 小花生原本就情緒有些低落,聽到這言簡意賅的三個字,他本能地低下了頭:“哦,原來你看見了……”陡然之間,他意識到不對勁,慌忙再次抬起頭來,“不對,六哥你不是沒看見,而是看見了?叔爺他去哪了?” 阿六小小地戲弄了一下小花生,這才輕輕一伸腿,直接從墻上跳了下來,突然伸手拍了拍小花生的腦袋。他雖說長得并不高,但還是比小花生高半個頭,此時見小花生有些懵,他這才開口說道:“他和朱二公子一塊出去了。” 小花生頓時更加奇怪了。在他看來,朱家三兄妹中,朱廷芳最令人發怵,朱瑩最是我行我素,而朱二則是不那么起眼,不是被大哥就是被meimei呼來喝去。就連如今新來的那位秦國公長公子,他也見過人把朱二支使得團團轉。 他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只有朱二公子跟著我叔爺出去?沒有帶護衛嗎?會不會有危險?畢竟,之前這滄州城還有人連朱將軍都敢行刺……” 阿六面色古怪地瞥了小花生一眼,直言不諱地說:“打他們主意的人才危險。” 你那位咸魚叔爺有多厲害,你不知道嗎? 小花生卻沒看出阿六這眼神中的揶揄,竟是還仔細想了片刻,這才唉聲嘆氣地直接在院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托著下巴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自己看審案子的感受。阿六靜靜地用一個奇特的姿勢靠著那弧形的月亮門,直到小花生突然說出擔憂,他那平淡的臉色才一變。 “朱將軍重重懲處那些貪心的家伙,我是很高興……可是,云河叔他們呢?之前去行宮那一回,我借著去給云河叔送飯的機會,還偷偷跑去見了其他人。還有八個人也被關著呢……他們會不會死?會不會也被砍頭?” 這個疑問,阿六實在是答不上來,因此他想了又想,最后還是決定保持沉默。好在他很確定,小花生很快就沒工夫糾結這個問題了。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到了一個咋咋呼呼的嚷嚷:“哎,我早上出門也沒聽說今天大哥要審那些案子啊,他怎么也不等我回來!” 朱大公子和少爺就是趁著你不在,才趕緊料理那些案子的,省得你只看熱鬧不干活…… 阿六心里這么想,眼神也流露了出來。當興沖沖大步過來的朱二對上他那大多數時候都冷冷的眼神,人立刻就訕訕地閉嘴了。而落后朱二幾步的老咸魚卻是背著一個偌大的背簍,一面走一面還氣喘吁吁地說:“哎喲,人老了,走不動了,二公子你也不知道敬老……” 朱二頓時額頭青筋巨跳,轉身就氣得大罵道:“你這條死咸魚,剛剛是誰把這背簍里的東西當成寶貝,連讓我碰一下都不行的?現在還倒打一耙,說我不幫你的忙?” 他越說越氣,手指頭恨不得戳這條又老又皺的咸魚鼻子上去:“還說什么要帶我去見識你的秘密花園,他娘的半路上就把我眼睛給蒙住了,說既然是秘密花園,就不能讓我記住路,差點害我跌幾個跟斗!不就是個大菜園子嗎?多稀罕!就你個沒見識的老咸魚當寶貝!” 雖說被朱二狂噴了一通,但老咸魚卻照舊氣定神閑,絲毫沒有尷尬的樣子——就更別提內疚了。尤其是當他看見張壽和朱瑩一前一后從里頭屋子出來,張壽風雅,朱瑩嬌艷,怎么看怎么登對,他竟是忍不住如同坊間登徒子似的吹了一聲口哨。 直到看見阿六臉色不善地瞪著他,他才趕緊點頭哈腰地說:“哎,看到張博士和大小姐,我都忍不住想起年輕風流時的那會兒了,失態失態,該打該打!” 他也拉得下臉,直接不輕不重打了一記嘴,隨即就滿臉堆笑地解下了身上的背簍:“剛剛就是和二公子開個玩笑,不是不讓他幫我背,是這背簍實在太重,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今天跟我走了那么多路,估計鞋子都快磨破了,哪里還背得動這個!” 朱二頓時氣得眉頭倒豎,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那背簍想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力氣,可這一搭手,他的臉色就變了。拎了一下,那背簍紋絲不動,使勁拎了第二下,那背簍微微挪動了一下,但還是沒能提起來,直到他使出絕大的力氣,這才終于將其提得離地而起。 可再使勁,他就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這下子,他再也不敢逞強了,松開手就黑著臉瞪向老咸魚:“你這里頭是藏著金子還是壓著什么東西?怎么會這么重?” 老咸魚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就是些秦磚漢瓦之類壓箱底玩意而已。但跟著我挺長時間了,若是真的去京城,不帶上我實在不放心。就我那菜園子,回頭真要走的時候,還得去拾掇拾掇呢!”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背簍上蒙著的藍布,先是拎出了兩個大包袱,隨即才拿出底下的一塊磚石。張壽對于這些物件沒什么研究,朱瑩湊上去看了看,等接過這塊之后立刻大為咂舌,直接雙手抱到了張壽面前。 “阿壽,怪不得二哥拿不動,這分量真是好重!” 張壽微微一愕,可入手試過分量,他也同樣吃了一驚,就那么一塊,足有十斤重! 然而,再細細看時,他就發現,這根本不是什么秦磚漢瓦,而更像是殘破的碑石,上頭還依稀可見一些字跡。然而,當他瞇縫眼睛試圖辨認這些字跡時,他就愣住了。 這個好像是……英文?不對,分明是拼音和奇葩中式英語的集合體!至于問他為什么知道……任憑是誰,見到shen ang be這種結構的時候,不明白才有鬼! 然而,這一小塊碑石實在是太過殘破,除卻這一個詞之外,其余字詞都是零零碎碎,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來。因此,他也就是摩挲著字跡端詳了一陣子,隨即就看向了老咸魚。 “這不是秦磚漢瓦吧?上頭這些字,我在皇上賜給我的那些太祖手稿里見過。” “咦,真的嗎?我就是瞧著好像是天書,這才會從那些盜賣碑石的人手里收的!”老咸魚眼睛瞪得老大,一臉我很驚訝,我很意外的表情。緊跟著,他就貌似憨厚地笑道,“張博士你有學問,要是你覺得有用,那就轉送給你吧?” “哦?”雖說知道這老貨就是打蛇隨棍上的性格,但張壽還是沒想到,人竟然會這么爽快地直接把東西塞過來。 他雖說沒研究過什么石碑,但剛剛從這碎片的風化程度,卻也已經隱約看出,這東西已經很有些年頭了,而且那字母刻得非常有特色。至少,換成是他,他絕對寫不出這樣一手漂亮的英文花體字。他那一手英文字母自從出了學校,就完不像樣了,反正有打印機…… 沉吟片刻,張壽就笑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若是能研究出什么,我自會告訴你其中進展。” “那我可就等著張博士您的佳音了,這是剩下的,我收了好多呢!” 老咸魚一邊說,一邊從背簍里把剩下的碑石碎片也拿了出來。而朱二瞧著他取了一塊又一塊,一塊又一塊……一時不由得為之氣結。怪不得他剛剛提不動,這該死的咸魚到底是在背簍中藏了多少這沉甸甸的玩意啊?還秘密花園呢……那是秘密石場吧? 張壽雖說看得也眼皮子直跳,但最終瞧見那大大小小十幾塊碑石,他還是一塊塊撿起來仔仔細細看過——至少扮足了一個太祖手稿研究者的形象。然后,他才讓阿六一塊一塊把碑石碎片重新放進背簍,然后送進屋子里去。小花生也自告奮勇跟了去幫忙。 眼看阿六輕松不費力地背起那百多斤的東西送進屋子,朱二忍不住側頭去看老咸魚,心想這么遠的距離,老頭兒背這么沉的東西竟然只是額頭出汗,這是何等怪力啊! 如果真的讓人和阿六打一打,會不會是不分勝負的結果? 而朱瑩卻注意到,老咸魚之前拿出來的那兩個包袱,竟是被其自然而然背在了身上,仿佛那些比所謂的太祖碑石更重要。她對人早就提起了十分戒備,此時索性過去,仿佛好奇似的抬手戳了戳那包袱皮。見老咸魚并沒躲開,她就笑吟吟地說了話。 “相比那些一時半會看不明白的碑石,老咸魚你這包袱里的東西也拿出來給大伙兒看看如何?有沒有其他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