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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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祠堂在府中西南角,溫窈小時候也算是常客,常偷溜進去給罰跪的賀蘭毓送藥送吃得。 那會兒他要是犯事兒被老太爺打,數她哭得最兇,沖上去抱著他不松手,任誰都拉不開,老太爺心疼她,怕誤傷,于是再怎么生氣也就只能罰賀蘭毓去跪著。 一路到門前,來福便不進去了,臨走時問她:“夫人,爺在您心里不是一廂情愿的,對嗎?” 溫窈怔忡片刻,輕輕嗯了聲,“不是。” 來福忍不住眼眶有些紅,仍舊強自沖她笑了笑,“不是就好,爺要是知道了一定會高興的,您進去吧,有什么吩咐您叫我。” 待來福走了,溫窈轉身進祠堂,里頭燭火燃得通明,照亮一排排靈牌,她也能一眼在其中找到賀蘭毓的名字。 他的靈牌與兩位兄長在一起,靈牌旁均放置了三人生前的佩刀,可他的那把是斷的,溫窈抽出來,還能看到上面斑駁的銹跡,堅硬如鐵也成了這般模樣,那人呢? 這日她盤膝坐在賀蘭毓的靈牌前許久,絮絮跟他說了好多話,大約比先前那幾年說過的話都多,好的壞的都沒有避諱。 后來她望著那塊靈牌,喃喃自語,“我明明答應等你了,你為什么騙我……教我不許忘了你,可你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一了百了……” 人都是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可最害怕的,便是滿心希望全都落空。 回絕從來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難的是邁出來重新接受,可當她走過了那么多的糾結與痛苦才愿意坦然站在到他面前時,他卻消失了。 自賀家祠堂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天邊暮色漸沉,夕照映出一邊通紅的霞光,像是染了血一般。 溫窈站在廊下望了半會兒,忽地心中生念,想去最遠的天邊看一看,吹吹邊城凜冽的風,看看賀蘭毓那些年看過的風景,或許如今的邊城百姓,仍舊還記得他。 那晚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到賀蘭毓回來看她。 他一身戎裝沾滿血污卻渾然未覺,她拿手帕給他擦臉,竟怎么也擦不干凈,那些血跡像是印在了他的皮膚里似得。 “你去哪兒了,到底去哪兒了才回不來的?” 溫窈問他,他卻好似根本聽不到,用力握住她的手,便說他要走了,臨走又心心念念囑咐她:“渺渺,答應我不準忘了我,一定要記住一輩子。 “憑什么?”她聽了可真想撲上去打他,“憑什么就要我記得你!” 她想追上去好好問問他,但無奈腳下像是生了根,邁不動步子,于是急得大聲喊,“回來,賀蘭毓你回來給我說清楚!” 他全然都聽不到,眼睜睜看著那道背影在濃霧中消失不見,她的周遭忽地開始天塌地陷。 身體猛然往下重重墜落,溫窈無聲地呼喊了聲,頂著滿額頭的冷汗再一睜眼,卻又看見賀蘭毓正坐在床邊,昏暗中看不清神情,卻是在含笑看她。 “你不是執意要走的嗎,又回來做什么!?” 溫窈懷著滿腔的怨氣與怪罪,坐起身揚手便沖著他胸膛上給了一拳,那一拳的勁兒可真是大,直捶得他低低悶哼了聲。 但許是手背觸碰到的感覺太過真實,入耳的聲音也過于熟悉了些,她忽地呆怔住。 賀蘭毓手掌捂著胸膛,無奈笑了笑,“剛瞧見我就這么大氣性兒……一個人做噩夢了嗎?” “你……” 溫窈長睫不覺惑然眨了眨,極度的不可置信教她的腦袋都不會運轉了,倔強地抿著唇,試圖借著月光將面前的人再看清些。 他不敢不配合,俯身湊近些,眸中含笑借著月光對上她的眼睛,卻看見頃刻間水霧朦朧,像是星河墜落進她的眼底,倒映出一片波光粼粼的微光。 溫窈的眼前倏忽變得模糊不清,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仍舊在夢境中。 賀蘭毓輕嘆了聲,伸臂將人摟進懷里,低垂下脖頸湊近她的耳邊,低低地告訴她,“渺渺,是我回來了。” 他回來了…… 溫窈聞言倏忽僵住許久,雙手不自覺摸索到他背上用力環抱了下,仿佛仍舊不敢相信,而后又緩緩將側臉貼在他胸膛前,屏息去聽他胸腔中的跳動。 他忽地笑了,胸腔微微地顫動并著溫熱的體溫,和身上淺淡的佛偈香的味道一同傳遞給她,真切又鮮活。 他真的不只是一縷幽魂,她也不是在夢里。 “我掛念你好久,趕了很遠的路才回來見你,雖然晚了一天,但我不是故意教你等的。” 緊趕慢趕才趕上與她的生辰約定前后,班師回朝的大軍此時還在八十里外,他是自己單人獨騎先回來見她這一面的。 但誰知話音落,胸膛前驟然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溫窈一雙手緊緊攥住了他腰側的衣裳,洶涌的眼淚好似無窮無盡一般,打濕了他的衣裳,又灼燒在皮膚上。 她泣不成聲地控訴他,“你這個大騙子!你以為你晚的是一天,我卻好像是熬過了大半輩子,你知不知道?” 她從去年十一月便將自己活得耳目閉塞,昨日的空等,是壓垮她所有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不僅僅只是短短一天。 賀蘭毓也知道,從招安十八寨重新回到軍中時便知道,他在世人眼里、溫渺渺眼里是個已故近一年的人了。 但那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孤身一人在十八寨,從對異民一無所知、格格不入到能與他們兄弟相稱、眾人信服,每一步都走得艱辛無比,半點差錯都不能出。 他不能給溫渺渺寄信,但在那些日子里,溫渺渺成了他唯一的盼頭,早一日收服十八寨,他才能早一日帶著功勛與崢嶸重新回到了她身邊。 雙手摟緊了她的雙肩,賀蘭毓垂首在她發頂蹭了蹭,“別哭了,要是實在生氣,不然你再打我兩下,成不成?” 溫窈忿忿地抽泣停不下來,聞言便又忍不住抬手狠狠在他腰上打了一下,過了會兒,猶是不能解氣,又打了一下。 后來她哭得累了,躺在床上聽他絮絮叨叨說些南疆的奇聞異事,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 翌日醒來時,屋里卻已不見了賀蘭毓的身影。 第60章 燕爾 朝朝暮暮、生兒育女,生死同衾xue…… 南疆大軍班師回朝之日, 皇帝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在城門處,迎接賀蘭毓得勝歸來。 賀相死而復生, 不費一兵一卒招安十八寨異民,城中一時沸騰,當日圍觀的百姓甚至將入城一條主街旁的支道堵得水泄不通,堪稱一句萬人空巷。 他縱馬入城時,輕甲覆肩、革帶佩刀,猶似高山巍峨、利劍隱鞘中,不露鋒芒卻盡是鋒芒, 所過之處喧囂聲立止,教人不敢直視。 午間出門買胭脂的功夫,月牙兒也后知后覺地在街上瞧了一回熱鬧。 她看見前頭一馬當先的賀蘭毓,嚇得一張小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待反應過來后, 頓時又驚又喜, 一路飛奔回溫家, 邊跑著進屋里,邊語無倫次喊道: “主、主子, 您快去看, 相爺他、他竟然又活過來了, 現在就在街上呢!” 又活過來了…… 溫窈與云嬤嬤聽罷不約而同相視一眼,齊齊笑出了聲兒。 “那恐怕他是九尾轉世, 天生九條命吧。”她說著伸出一根蔥段兒似得玉指徑直沖月牙兒腦門兒上點了下, 面上神情實在煞有其事。 月牙兒捂著腦袋, 一雙杏仁兒似的眼睛睜成銅鈴,盛滿無邊的不可思議與怔忡迷惘,“主子……您怎的一點兒都不驚喜呀?我看您才是九尾轉世吧, 都能未卜先知了。” 溫窈但笑不語。 她哪兒會什么未卜先知,不過是那日賀蘭毓走時在書案上留了信,他一帶兵將領未得圣諭擅自入京畢竟不妥,悄悄來見一面只為了教她早一點安心,過后便還得悄悄回大營,且等皇帝親自接見,才能真正光明正大入盛京。 明明教人送個信兒便成的事,他非要鋌而走險搞得像暗度陳倉一樣驚險刺激,真不怕暴露了行蹤又引得皇帝拿著他把柄。 幸而那晚夜訪之事只有溫窈與外間守夜的云嬤嬤知曉,再另者便是府中值守的那些侍從。 溫窈早前便覺得那些人板正得過分了些,令行禁止,從來連話都不曾多說一句,那晚之后再看他們,越發怎么看怎么帶幾分熟悉,后來不消問,也明白過來是誰的手筆了。 她一大清早手里拿著信,心里暗暗腹誹了賀蘭毓好長一大串,從里到外全都憤憤埋怨了一通,偏偏想著想著,嘴角卻又忍不住上揚。 大軍回程當晚宮中會有洗塵宴,溫窈雖然早前也畫好了山海圖想為他慶功,但料想他今日應當是不得空的,遂只好先作罷。 俗話說春困秋乏,午后用過膳后倦意上來,她身子犯懶得厲害,便在架子上隨意拿了本志怪集,慵然靠在窗邊的藤椅上消磨時間。 后來眼皮逐漸膠著之際,恍惚卻聽見廊檐下有婢女行禮的聲音,喊得是“見過相爺”,隨即便聽見屏風后傳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 有人不消她去看,便會不請自來的, 賀蘭毓進室內刻意放輕了步子,但那股子沉穩篤定的氣勢實在太好認,溫窈微微勾了勾唇,閉著眼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只當做自己睡著了。 耳邊腳步聲漸近,最終停在藤椅旁。 他居高臨下望她半會兒,分明沒有其他多余動靜卻目光灼灼似火,恍然教溫窈騰起一種教虎狼盯上的錯覺,忍不住臉頰發燒。 片刻后,溫窈終于還是先敗下陣來,“你就打算這么一直望著我,直將我面上望出一朵花兒來嗎?” 她蹙眉睜開眼,對上他的視線,試圖用揶揄來藏起自己的局促。 賀蘭毓垂眸輕笑了聲,滿滿都是壞人的得意面目,“我想看你打算假裝到什么時候。” 她此時云鬢微散,面容隱約泛出胭脂色,身上薄薄一件蟬衣堪堪攏著玲瓏有致的曲線,其下粉白的肌膚似透非透若隱若現。 他面上一派正經又淡然,半點心猿意馬都不顯山不露水,只唯獨不自覺滾動了下突起的喉結。 溫窈不經意間看到了,那么一丁點兒波瀾也教她趕忙錯開視線,臉頰好似更紅了。 “今日回城第一天,不忙嗎?怎的還有空過來?”她這是沒話找話呢。 賀蘭毓笑說她明知故問,“沒空也得抽空啊,不過我這趟是路過,就來看看你,稍后還要進宮去。” 宮宴不能缺席,他不便久留,說著又從寬大的袖子里拿出一袋子南疆特產的糖放進了她懷里,說起話來霸道又無賴。 “給你的,吃了我的糖,今兒晚上就得幫我個忙,別睡那么早,等宮宴結束后我帶你去個地方,好不好?” 往日他每回離開盛京,都會帶當地的特產給她,那時候溫窈還問他怎么老帶糖,他就拿手指蹦她腦門兒,說她嘴不夠甜,得多吃點兒糖補一補。 溫窈低頭瞥一眼懷里的糖袋子,努努嘴,“我這不是還沒吃呢嘛……” 豈料話音才落,他便俯下身從袋子里捏出一粒,猝不及防喂進了她嘴里,指腹離開時似有若無掃過她柔軟的紅唇,略帶粗糙的觸感酥酥麻麻。 “這不就吃了,乖乖在家等著,我晚上來接你。” 賀蘭毓最愛瞧她局促,自顧勾唇笑得春風得意,抬手又不輕不重蹦了下她腦門兒,而后便不再多留,背著手大搖大擺往外頭去了。 溫窈嘴里含著糖,味道酸酸甜甜,跟她心里的感覺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坐起身,看著他背影轉出屏風,兀自嘀咕道:“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拿這套來哄人,我才不會上當呢,且看你還有沒有別的招數吧。” 但不知他晚上要做什么,她竟然難得有點兒忐忑。 傍晚用過膳后,溫窈在書案后看了會兒賬務,到底坐不住,起身到妝臺前左右照了照鏡子,問云嬤嬤:“嬤嬤看看我這模樣,是不是稍顯得憔悴了?” 云嬤嬤一時好似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話,都想不起來她有多久沒刻意在乎過自己的裝扮了。 憔不憔悴先另說,總歸念頭起來了,她心里憋著勁兒,堅決不能在賀蘭毓跟前敗下陣來,遂喚紫檀與秋葵進屋,從頭到腳仔細拾掇了一遭。 描眉點黛,朱唇抹上一點口脂,頭發也綰成了時下最興的流云髻,正配她一件煙霞色齊胸襦裙,慵懶又貴氣,釵環稍做點綴,美得像是晚霞中裊裊走來的仙子。 臨到入夜戌時末,月牙兒從前院兒來傳話,說是相爺已在偏門等著了。 賀蘭毓在門前的燈火下站著,一身出席宮宴的華服未及換,暖色的光芒中長身玉立,煌煌貴胄氣度萬方,而她自遠處昳麗而來,貌若芙蓉盛裝嬌艷,一時竟無比般配。 他來牽她上馬車,唇角笑意藏不住。 溫窈這會兒越發覺得自己今兒個犯蠢得刻意又明顯,低著頭咕噥道:“你別看了行不行,再看我可就回去了……” 賀蘭毓挑眉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