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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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潮流動, 煙火氣喧囂不止,賀蘭毓下樓后正欲去駕車,但側臉看溫窈望著街面上出神,顯然還不想回去。 “去轉轉吧,我也有許多年沒逛過盛京的夜市了。” 他說著轉過身將她帷帽上的面紗放下來,對她伸出手,但沒得到回應, 遂主動過去牽住了她小臂。 “這兒人多,別走丟了。” 盛京這些年變化也不小,譬如這條街,早些年名叫“銅鑼街”,原是因街口本有一家燒餅店, 店主夫妻二人做出來的燒餅大如銅鑼, 還香溢滿街, 才得了這名兒。 溫渺渺那時候嘴饞得不行,吃過一回自此念念不忘, 但溫老太太嫌外頭的吃食不干凈, 不準她碰, 這不,逮著他便央他偷偷去給她買。 他耐不過, 開了頭回的先河, 便還有后頭的第二回 第三回。 那燒餅得是新鮮出爐, guntang的才最好吃,她嘴刁,味兒不正了還挑, 說他敷衍,不心疼她。 于是為了讓她吃上味兒最正的燒餅,他來回騎馬飛奔,買了燒餅切開裝在特制的紙袋里,揣在懷里翻最近的墻進她房里,等遞到她手上時,大冬天都教熱出一身汗。 賀蘭毓想起來仰著下頜朝街口望了望,但隔著人潮看不清,問她,“方才在酒樓吃飽了嗎,想不想再嘗嘗那家的燒餅?你從前最喜歡的。” 溫窈卻好像在出神,聞言“嗯?”了聲,抬起頭來隔著帷帽看他,片刻才道:“那家燒餅店幾年前就關門了。” 那家燒餅店關了門,街道上便沒有了那股教人流口水的香氣,后來官府又在道路兩側種了齊刷刷兩排梨花樹,每逢春日花落如雨,再稱“銅鑼街”便缺了那么幾分雅興,遂取而代之,街道名字也成了“梨花街”。 賀蘭毓稍一怔神兒,悻悻然哦了聲,不再說起這話了。 二人沿街走走停停,她不像以前那樣東張四望什么都想買了,只是緩緩地在街上走,身側行人來往不絕,一時不慎,教個喝醉酒的士子碰到了她的帷帽上。 賀蘭毓伸臂攬著肩將人拉進懷里一些,沉目朝那士子望過去一眼,那人酒意即刻醒了大半,略躬腰道了聲“抱歉”,匆匆離開。 “頭磕到了沒?”他撩起帷帽垂眸看她,吶吶道:“這帽子是有些不方便,等我給你想個別的法子。” 賀蘭毓舉目四顧,在幾步之外瞧著個擺面具的小攤兒,便拉了她過去。 那架子上各種稀奇古怪的面具都有,街上不少人都在帶著玩兒,什么青面鬼、赤發妖、黑白無常,當然也有仙子金童之類,最尋常的也就是各種動物了。 他湊著挑了好半會兒,給她拿了個雪腮紅鼻的貍貓面具,覺得很配她。 溫窈一直沒說話,取下帷帽后兩人又往前逛了一段兒,她有些渴了,坐在街邊的茶棚里要了杯水喝。 才坐下一會兒,她忽地說:“我想吃甜的了。” 賀蘭毓有些意外她的主動開口,望著她呆了下,抬頭去看,見不遠處的街巷交叉處就有人正吆喝著賣糖葫蘆呢。 “行,那你坐這兒等我會兒,我去給你買。” 他說罷放下茶碗,起身朝那邊去,每走出一步眸中便黯淡一分,途中一直都沒敢回頭望一眼。 他很怕回過頭,溫渺渺便已不在那兒等著了。 而溫窈在背后望著他背影漸漸被人群遮擋,眸中輕淺的流光被燈火照得搖曳。 她看了會兒,收回目光,從頭上拔了根簪子放在桌上當茶水錢,而后兀自起身離開了茶棚。 一個人走在人群中,她將臉上的面具取了下來,其實也并沒有賀蘭毓憂心忡忡的那種人人覬覦的局面。 她是很美,但還不至于美到上街都不便的地步。 雪白的面具掉落在地上,很快便教過往的行人踩壞了。 這條街上那么多人,溫窈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個,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其中時會想: ——要是換下這身衣裳,帶上別的面具藏到那些人里,賀蘭毓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她吧? 可也只能想想,她如今沒有路引與文牒,藏起來一時半刻也不過只能圖個清靜罷了,實際上連盛京城都出不去。 一路走得緩慢,溫窈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兒,直行到雙腿發酸,恍然抬頭時,才發現自己站在溫府的大門前。 鄭高節一家被攆走后,溫家現如今大門緊閉,但因是過節的好日子,門前好歹還掛了兩盞大紅燈籠,赤紅的暖光將褪色的大門也照出幾分鮮亮來。 她提裙上臺階,扣門。 節日里的攤販跟前人都不少,賀蘭毓等了會兒,才近到那賣糖葫蘆的小攤兒邊,沖店主道:“兩支糖葫蘆,現做,多澆些糖漿。” 那店主誒了聲,一邊動手一邊笑起來,“官爺給家里孩子買的吧?小孩兒就愛吃些甜的,今兒個節日,我再給您那糖衣外頭裹一層蜂蜜,權當哄孩子開心了。” 他聽著笑了笑,沒多言,道了聲多謝便站在一旁等。 等拿過糖葫蘆,賀蘭毓沉口氣轉過身,腳下一步步穿過面前遮擋的人群,但還隔著一段兒時,便停了下來。 溫渺渺沒在那兒了……茶桌邊已換了另一對年輕男女。 那個姑娘家好似在生氣,急得一旁的男子滿頭大汗,手足無措,但湊在姑娘跟前久了,那男子不知說了個什么,惹得姑娘又忍不住消怒為笑,捶他一拳,教他趕緊坐下。 賀蘭毓站在原地怔忡看了好半會兒,而后抬手到齊肩的位置揮了揮,片刻,人潮中便有侍衛上前來。 “她去哪兒了?”他問。 “姨娘方才往東進了長風巷,卑職已派了人前去暗中護衛。” 賀蘭毓沒多言語,提步朝長風巷而去,路上瞧見了那個被踩壞的面具,頂部裂開了一道丑陋的縫隙,像是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疤。 他在長風巷尾看到了溫渺渺,她低垂著頭,好似在踩地上的螞蟻,一步一步走的極慢。 他沒有上前,就那樣一路看著她,直到她扣開溫府的大門,身影沒入到了門里。 賀蘭毓靜坐馬車中,在溫府門外寂然停留到夜半,溫渺渺未曾再出來,他便只好進去。 月牙兒來開的門,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在前領路,帶他去了溫家祠堂。 他一路沒教月牙兒吭聲,最后在屋外的廊檐下輕聲止步。 溫渺渺正跪在溫老太太靈牌前,喃喃自說自話,說些過去和祖母一起的日子,祖母給她梳頭、編小辮兒,給她做貼身的衣裳,照顧生病的她……一應的小事她都記得很清楚。 后來說著說著,說到長大時,她卻沉默了很久。 等溫渺渺再開口,她說她很累,太多的過去與現在堆積起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看不到前路,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她也說她想忘了這一切,好的、不好的全都忘了,仍舊做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最好連喜怒哀樂都一并摒棄。 她問祖母,人是不是沒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賀蘭毓始終在廊檐下聽著,聽了很久很久。 后半夜時屋里的聲音漸漸偃旗息鼓,他走進去,溫渺渺倒在蒲墊上已昏睡了過去。 他將她抱回到從前的閨房中,用熱水打濕了巾櫛覆在她紅腫的眼睛上,一直在床邊默然守到晨光熹微,起身出了門。 上元節翌日,朝中官員休沐。 弘禧閣內一早擺了早膳,老夫人前些日子往廟里去齋戒了幾日,昨兒傍晚才回來,清晨派了人分別去明澄院與畢月閣,請夫妻二人前來一同用早膳。 但等了半會兒,來的只有齊云舒一個人,去往明澄院的婢女回來說:相爺不在府中。 “這一大清早的去哪兒了?”老夫人不太滿意他這飄忽不定的行蹤,問齊云舒,“他走的時候給你說了嗎?” 齊云舒面露難色,“我也不知……昨兒個夫君與阿窈一道出門去了,夜里并未回來。” 老夫人聞言怔了下,才又問:“渺渺何時回來的?” 可不管何時回來的,兩人如今都未在府中就是了。 一頓早膳默然用畢,臨走時老夫人喚住齊云舒,教張嬤嬤從里間拿出個錦囊來,遞給了她。 從弘禧閣回來后,齊云舒坐在軟榻上,打開了老夫人給的錦囊,看著里頭的東西,心里一時不知該作何滋味。 那里頭是張符——送子符。 她都有多久沒有和他好好兒說句話了? 那日面見太后,這場她自以為辛苦求得的賜婚,背后的齷齪被挑透了,露出一副不堪的內里。 太后和母親都要她舍棄那些沒用的情愛,只需用盡手段坐穩自己相府夫人的位置,當一顆沒有感情的位份棋子,不準她犯錯,也不準她使性子。 可如果太后當初早告訴她,這是一場需要舍棄感情,只為爭名逐利的姻緣,她還會不會懷揣著滿腔心動,上趕著去毛遂自薦? 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子,最初只想嫁給喜歡的人,心里對未來的憧憬只不過相夫教子、夫妻和睦罷了,裝不下她們那么多的權衡利弊,可這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愚鈍又后覺,賀蘭毓卻不是,這一年多來,他心里從始至終又是如何看待她? 她也不知道日后該用怎樣的面目去對待他,笑臉相迎太過虛偽,冷臉相對她又做不到。 辰時過三刻,賀蘭毓回到明澄院,徑直進了書房。 早晨的光從窗戶照到書桌上,他背靠在椅子里閉上眼半晌,腦海中總不斷回響起溫渺渺的那些話。 她說她看不清前路,但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們就像是兩個被遮蔽了耳目困在迷霧中的人,都在努力的摸索著出路,卻是朝著彼此背道而馳的方向。 第31章 流沙 越是想用力握緊,越是流失得迅速…… 溫窈醒過來時, 日上三竿,窗外的陽光已照進了床前, 床頭的小立柜上還放著兩串包裹好的糖葫蘆,只是最外層的蜂蜜全都化開粘在紙袋上了。 她起身,朝外喚了聲,月牙兒忙端著熱水進來,聽她問:“相爺昨夜是何時來的?” 月牙兒道:“約莫是子時過后一會兒,主子不知道嗎,相爺去祠堂找的您吶!” 溫窈一怔, 但片刻又恢復如常,只覺那些話教他聽到了也好,總歸都是她心中真實所想,尋常不知該如何開口與他談,這一遭倒算是無心插柳。 “那他是何時走的?” “早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月牙兒說著想起來, “哦對了, 相爺臨走還留了話,說主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 不必急著回去, 待下半晌他忙完, 會來接您的。” 溫窈聞言沒說話,起身梳洗更衣。 溫家現如今沒幾個人了, 攏共只有云嬤嬤月牙兒并另外一個小廝, 府里的東西大多也都教鄭高節那一家子搬得所剩無幾, 清凈之余,倒還有些冷清。 她身上的裙子皺得不成樣子,只好教月牙兒出門現買了一套, 一應都拾掇好,正趕上尋常用午膳的時辰。 云嬤嬤大半年沒見過她了,這回瞧著人逢喜事精神爽,午膳做的豐盛極了。 嬤嬤上回被齊云舒冤枉受過一頓毒打,溫窈那時前往燕林莊園,將大半的銀錢都留給了嬤嬤和月牙兒,囑咐教她們好好養傷。 但上了年紀的人哪兒經得住那樣一場磋磨,云嬤嬤哪怕如今傷勢痊愈了,但人看著還是老了許多,幸而月牙兒懂事,常時總在一旁孝敬著。 “嬤嬤近來覺得身子骨還好嗎?”溫窈問。 云嬤嬤光顧殷勤招呼著給她布菜,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姑娘別cao心我,我老婆子干了一輩子活兒,老骨頭硬朗著呢,早就好了。” 說著又想起來問:“姑娘現下在相府是誰在照料,還習慣嗎?我和月牙兒在這兒總歸也是閑著,不如您跟相爺說說,還是教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