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染坐在榻上，她側(cè)著身子，面朝著床，手肘支著桌案，而手心托著側(cè)臉。她的目光凝在容襲身上，容襲還未醒，從這里隔著一段距離望過去，可以看到容襲睡得很平靜。

    窗戶半開，外頭天色敞亮，光線照進(jìn)來，倒是顯得屋里靜謐，連同玉染的神情都不禁柔和了幾分。

    也許，有的時候，有一種情感，可以逾越兩世。只此一眼，便早知自己無法脫身，即便再怎么想淡去，最終也只會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越陷越深，不得自拔。

    玉染慢悠悠地站起身，又舒展了一下脖子和手臂。她覺得自己左肩那里有些酸痛，但在放松之后這種感覺會自然淡去，而右手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只是今日騎馬一直緊攥著韁繩，所以磨得手心一圈有些浮腫起來。

    玉染倒是沒有在意自己的這些小傷，她走到容襲的床邊，靜悄悄地坐下。

    她盯著容襲的俊容看了許久，雖然覺得賞心悅目，可依舊擋不住自己身上傳來的困倦之意。于是玉染索性將容襲小心地往床里挪了挪，隨后慢慢地躺在了他的左側(cè)，只是貼著床沿邊睡。

    待到玉染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大約過去了一個時辰。她和容襲是巳時來到這里的，也就是說，現(xiàn)在不過午時，應(yīng)是天正明亮的時刻。幸而冬日的陽光不艷，所以玉染清醒睜眼的剎那，并沒有晃眼刺痛的感覺。

    玉染聞入鼻息的是一種干凈溫潤的氣息，她覺著自己的腰下似乎擱著什么東西，再低頭瞧了眼，發(fā)現(xiàn)原是容襲的左臂正從她的腰與床板的空隙中穿過，輕輕著她的腰際。

    “你醒了？”玉染重新闔了闔眼，再睜眼時她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她慢悠悠地翻個身，轉(zhuǎn)向睡在右邊的容襲。

    即便容襲的臉色仍舊難看，可怎么都掩不住他的眉目如畫。他的眼眸深沉如潭，直直地撞進(jìn)玉染的視線。

    容襲見到玉染醒了，原本安靜的面龐上緩緩浮出了幾分笑意，讓他原本完美的面容更是多了幾分惑人之色。

    “阿染。”容襲輕輕喚了一聲，低且柔和。

    “你的右臂可別亂動，我可不想晚點(diǎn)再叫人過來給你看傷，費(fèi)神。”玉染絲毫不氣地說道。

    “我沒有。”容襲斬釘截鐵地回應(yīng)，同時左臂稍稍用力，故意將玉染摟得更緊了些。

    玉染輕嘆一聲，眼簾低垂地瞧著容襲的傷處，她忽然啟唇問道：“疼嗎？”

    “有你在，就不疼。”容襲的言辭依舊溫情。

    要是普通姑娘家總是聽著容襲用這種含情脈脈的語氣說話，早該羞怯難當(dāng)。可偏偏容襲遇上的人是玉染，而恰巧世上也只有玉染聽?wèi)T了容襲的甜言溫語。

    玉染面上的神情還是淡淡的，她微微垂眸，眼中深諳，“容襲，你這么做，值嗎？”

    容襲的手略是一僵，但很快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他說：“既然你現(xiàn)在還在這里，也就說明我做得很值。”

    “在那種情況之下，你一旦算錯一步，哪怕是你都算到了動作卻慢了一步，那你可能面對的就是無盡的麻煩和災(zāi)難。就算你算準(zhǔn)了自己這么做我就暫時不會離開你的身邊，也曉得如果我不回寧國，也許寧國就會面對未知的危機(jī)，因而削減實(shí)力。但如果我是你容襲，我絕對不會為了這些縹緲不定的理由輕易做出這種危險的決斷。因?yàn)椋菀u，寧國有難我終歸是有辦法應(yīng)對的，而你受傷了也不等同于我會在你的身邊一直停留下去。我覺得——你一點(diǎn)都不值。”玉染的一只眼睛埋進(jìn)了自己垂落的墨發(fā)里，她的面龐一半籠在陰翳之中，語氣平和。

    “阿染覺得我不值，可你不是我，又為何知曉我之所想？”容襲答得自然，他對身上的疼痛置若罔聞，而是陡然間俯過身子湊近玉染。

    玉染抬眸，便是撞進(jìn)了容襲的漆黑眼眸當(dāng)中。

    容襲的眼眸總是幽靜深邃，可玉染一直都很喜歡他的眼睛。別人都說容襲的眼睛好似可以吞噬人心，這一點(diǎn)玉染也贊同，只是她從未覺得恐懼，因?yàn)槿菀u的眼睛在看著她時從未帶過絲毫寒意。

    容襲想要看清她，她也想看清容襲，所以他們彼此都很愛看對方的眼睛。

    容襲兀自半坐起身，右臂上傳來的撕裂疼痛幾乎遍至全身，可他全然都不在意，而是從懷中摸出了那卷玉染交給他的賜婚圣旨。

    容襲微笑道：“阿染，如若兩年前明戌并未滅國，那一年前我們早已完婚。”

    “怎么，你難道認(rèn)為娶我比讓明戌滅國來得更為重要？”玉染也慢慢支起身子，她的手肘撐著床板，眉眼顧盼神飛。她淡然笑道：“容襲你可要想清楚，就算你現(xiàn)在說后悔，我也不會感動的。”

    “我不后悔。”容襲睫毛輕顫，隨后微笑著將手中的圣旨遞了過去，他攤開左手掌心，卷軸就安安靜靜躺在那里，他說：“阿染，既然我們因?yàn)橐荒甓e過，那我就拿這個換你一年時間。

    “這一年里，我可以以華國四皇子的身份做你的駙馬，甚至答應(yīng)你不會與寧國大動干戈。如果一年之后，你仍舊不愿意見到我，那容襲可以答應(yīng)，我們從此天各一方、互相為謀，看看最后到底是誰可以贏得天下。”

    玉染聞言，猛然一愣。她就靜靜地盯著容襲看，一時間竟是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因?yàn)橛袢驹趺炊紱]有想到，容襲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明戌若是未滅，那他們一年前就早已成婚，而現(xiàn)在明戌已亡，他們也為著各自的目的而互相爭斗，再無消停之日。但容襲現(xiàn)在居然說，他想要玉染一年的時間。這一年里，他想要試著和玉染走到一起。如果最后的結(jié)局仍是無法改變，那他也不再強(qiáng)求。

    其實(shí)，這個條件對于玉染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誘惑？

    玉染她也是個于情愛之上自私的人，她何嘗不想與喜歡的人相知相守。可偏偏她與容襲卻是身處在王家身份截然對立的兩人，更從一開始就抱著同一個目的。

    這么久了，他們一直在互相較勁，甚至連一刻停歇的時間都沒有。

    哪怕有時他們還會片刻溫存，但這溫存之際玉染的心中仍是惶惶，她要猜測容襲的想法，她要猜測容襲對她的每一個舉動的意義。

    只是，如果他們互相遵守約定這一年時間呢？如果這一年里他們不用互相爭奪，而是相濡以沫呢？

    若是要玉染選擇她到底是想要天下還是容襲，玉染覺得，她現(xiàn)在還選不出來，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己前世的執(zhí)著。

    前世的她在容襲死的那一刻難掩悲痛，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保護(hù)身邊任何一個人，所以最后寧愿選擇引火*。這一世的她好不容易有了抉擇的能力，她卻偏偏發(fā)現(xiàn)總是事與愿違。

    玉染想，也許這一年的時間過去，他們再好好相處一年，到了那時，或許她也就可以不再糾結(jié)，做出她應(yīng)有的正確決斷。

    “你說這一年里，你不會和寧國有任何兵刃交戈，也不會設(shè)計寧國？”玉染揚(yáng)眉反問。

    容襲微笑而答：“是。”

    “要是你沒能做到呢？”玉染偏了偏頭，鳳眸微斂。

    “不會。你應(yīng)該知道，我答應(yīng)你的事情向來都會做到。”容襲篤定地說。

    玉染頓了頓，陡然很現(xiàn)實(shí)地說道：“容襲，應(yīng)該知道華君不會輕易放人。哪怕我?guī)慊亓藢巼呐挛彝庾屇憷^續(xù)留在攝政王府，華君也必當(dāng)糾纏不休。你可要想清楚了，要是真的寧國面臨危難，也許我會把你直接給推出去的。”其實(shí)說到最后，玉染的語氣當(dāng)中已經(jīng)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玉染每每這么笑，也就充其量是在調(diào)侃人，不能作數(shù)，容襲一眼便心中明了。

    “這個阿染不必?fù)?dān)憂，容襲自有良策。”容襲眉眼溫溫道。

    玉染失笑，“你想這么設(shè)計我多久了？”

    “也不是很久。”容襲曬然一笑，蒼白的面色都難掩其灼灼風(fēng)華，“不過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就不能反悔。”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你了？”玉染挑眉。

    “赫連君貴為一國攝政王，自當(dāng)是一言既出，便絕無反悔余地。”容襲說得風(fēng)輕云淡。

    “怎么連你都這么叫我……赫連君、赫連君，我當(dāng)初以為在赫連清死后，就再沒可能再聽到這個我對他的稱呼。”玉染感慨了一聲，接著她闔了闔眼，平復(fù)了自己的所有情緒。她長長吁出一口氣，再睜眼時已是眼底一片清明，“容襲，那我們就一起回去。”

    “好。”容襲眨了眨眼，應(yīng)答得飛快。

    “如果早知結(jié)果如此，你也不用設(shè)下這法子留下我，說不準(zhǔn)我們現(xiàn)在早就離開安國了。”玉染從床上起身，雙腳落在地上站穩(wěn)，她一邊拂著衣袖一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