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宋雋隔日下朝,在趙徵府上見到了江子熙時,心里火氣正盛。 她遞的辭呈如泥牛入海沒了影蹤,江子期身邊的內侍倒是有意無意過來點撥了她一句:“殿帥,你看你手里這笏板,像不像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意思很明確,你要是走了,你家列祖列宗可能就沒人看護了,身后名可能便就任人編排了。 一番話說下來,說得宋大人心頭火起,冷冷抬眼,看向為了留住她,已經跌破了底線的江子期。 她放心不下社稷是真的,此刻徹底對著江子期失望也是真的。 宋大人回想自己這幾年教導江子期,她自知年輕,尋山問廟地搜羅著各路名師圣賢來做他師父,一路不曉得請來了幾位當世大儒、數朝元老,眼盯著這人把文章道理背得滾爛、世事人情囫圇看遍,實在算得上是盡心盡力,怎么就長成了這幅模樣呢? 這火氣到她一路回府都還沒消散,臨要見趙大人了才勉強把眉頭撫平,不準備把這事說來煩他。 結果第一眼就撞見了不知哪兒蹦出來的長公主殿下。 宋大人:…… 還不待她皺眉,這人先道:“我就曉得,要堵你還是須得來趙家。” 宋雋略一抿唇,抬手接過趙徵遞來的茶水:“殿下找我做什么?” “討債。” 長公主殿下攤開手:“答應我家阿瑾的東西呢?” 宋雋笑一聲,想起許出去的御史中丞的位子:“記著呢,也沒有那么急的,好歹拿捏著御史臺,哪有這么快的事情?” 江子熙不依不饒拉著她笑鬧幾句,賴在趙家吃了頓飯,席間談笑自若,完全沒有夾在宋雋與趙徵之間的局促感。 宋大人撐著下頜飲酒,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輕蹙了下眉,不知思量了些什么。 一頓飯過后,江子熙打道回府,宋雋和趙徵在廊下閑步消食。 宋雋語調慢悠悠,跟他說起近日朝堂上的事情。 無外乎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中還雜著帝王千秋節的事情,趙徵聽得散漫,隨手折了花枝,在宋雋鬢邊比了一比,略抬手簪在她發間。 宋雋微低著頭:“還有件事,你族中幾位長輩被人彈劾,受了幾句申斥,我隨手幫著落井下石了幾個。” 趙徵把那花簪好,輕輕笑出聲。 “他們怎么招著你了?” 宋大人神色坦蕩:“他們與我積怨已久,只不過恰好被我抓了個現行。” 趙大人手落在她耳朵上,慢條斯理揉了一揉那發紅的耳尖:“這個現行不也是被你捅出去的,今日晌午,你沒回來時候,這群人已來尋我抱怨上兩遭了。” 宋大人:…… 她嗤笑一聲,說道:“這會子來找你倒是勤勉。” 趙徵懶懶笑:“隨你怎么折騰,我也是記著仇的呢。” 他們說的是趙徵在獄中那幾天的事,那幾日趙大人身陷囹圄,早兩日這些族中長輩倒都還伸著援手,過兩日大約是聽說了趙徵受刑的風波,干脆落井下石,準備保全自身、另外扶持個人出來。 這會子被宋大人一點點兒拿捏著算賬,心里頭估計還沒琢磨清楚是為了什么。 至于那幾個對著趙徵用刑的,且也不必她出手,世家里面不乏有想搭上趙大人的,彈劾的折子堆得老高,帝王口諭不能放在明面,這些人只能自己隱忍著吃虧。 至于江子期。 宋雋想起那人模樣,他瘦了許些,宋雋這段時間沒留意他,一門心思丟在清算蕭峣和料理趙徵手頭事兒上,直到那位內侍好死不死地過來敲打了一頓,她才匆匆一抬眼,端詳了端詳帝王。 冕旒之后,他清瘦陰沉,目光并不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虛虛浮著,蒼白又無神。 宋大人一顆心如磐石,冷硬得很,半點沒有心疼的意思,只是附和著幾個大人說請陛下照料好身體,再沒多一些表示了。 又走了兩步,進了水邊亭子里,宋雋尋了塊干凈地方坐下,說:“我有事情告訴你。” 趙徵溫馴坐下,隨手捏了盤子里的荸薺——是今晨新送來的果子,才煮熟洗凈,因宋大人不喜歡吃的東西假于人手,所以并沒削皮。 他尋摸到一柄小刀,捏著荸薺給她削那紫黑的皮。 宋大人微蹙著眉:“你從詔獄出來之后,你旁邊那一位,便去世了。” “死得很安詳,臉上還有點笑。獄卒送飯時發覺的,仵作查驗過說是壽終正寢,只是不知他名姓,更不知父母家人。按例這樣的尸首要送去亂葬崗的,但聽得人說,他與你頗投契,說過幾句話——我還聽他叫過你字——你認得他么,是要把那尸首叫人送來,好好安葬,還是?” 趙大人微垂著眼眸,目光聚焦在那小小一枚荸薺上,沒什么太大的波動。 “我的確認得他,早些年在家中,見過他兩面。” 他語氣輕飄,偏頭問:“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宋雋手指下意識抬起,要蹭一蹭自己鼻梁,被人抵住手指,喂進去一個甜絲絲的荸薺。 又聽趙大人問:“從什么時候開始查的?” 宋大人的手指被人捏著,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她嘆一口氣:“呃……” 她當時倒也沒想許多,只是官場上混跡久了,察覺出不對下意識就派人先去查了,沒尋出頭緒來才試探著來問上一問。 趙大人點點頭。 “我理解。”他道:“積累些落井下石的素材。” 宋雋掙扎著要找個借口,到底沒尋摸出來,嘆口氣,如實招了:“他過往生平已不可追,詔獄五年都沒留下什么記錄,也無人去探望過他,若非他命韌,只怕早一卷破席子扔去亂葬崗了。我請仵作仔細勘探了他尸首,沒什么傷口,生前仿佛是個讀書人,年歲約莫在四五十上下,和你父親大約是同輩人,余下的便沒再查出些什么。” 趙徵點點頭。 “不用太內疚。” 趙大人又削了個荸薺給她,熟稔地塞進人嘴里:“倘若那日是你被人叫了小字,我也會去查一查的。” 他繼續道:“那人是我父親幕僚,一直在我家府中隱居,偶爾與我父親清談,其余時候都神出鬼沒見不到人,我早些時候性子皮些,闖進過他院子兩回,因此他認得我。” 頓一頓,他說:“你之所以查不到他過往生平,是因為他早些年的身家背景悉數被我父親抹去了,他乃罪臣之后,祖父和我祖父有些故交,因此被收留我家里,因從前體弱,故而見過的人不多,時日長久,再加上詔獄里磋磨來去,蓬頭垢面,也就無人認得了。” 頓一頓,他嘆口氣,嗓音低沉了些許。 “五年前,那場叛亂,我父親出了事,他也沒了影蹤,我只以為他去云游了,沒想過,他被困在了那里。” “我曾說待我出去也將他救出去,他說自己另有打算和去處,叫我不必管他。” 趙徵眼皮垂下,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的去處。” “他早些年,身體那樣孱弱的一個人,也不曉得,是怎么在那樣的地方,撐那么久的。” 宋雋默默捏這人手指撫慰他,卻被人反握住手。 “下次有這樣的事情,問我便是,不必再大費這種周章。” 他說得認真,又塞一個荸薺進來。 宋大人咔嚓咔嚓嚼完了荸薺,搓著手,很真摯看他:“什么都行么,什么都能問么?” 趙大人也很真摯地看她:“私事行,公事我會裝不知道,就像殿帥你每次一臉純良地坑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