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沈瑞不由臉紅,自己也忒自以為是,當學過的那些皮毛當成事,這不是“關公門前賣大刀”,委實可笑。 王守仁見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紀,寫成這樣不算丟人,勿要自擾。”說罷,從筆筒中取了一桿粗毛筆,鋪陳一張宣紙,懸筆而就。 沈瑞忍不住傾身看去,就見上面龍蛇飛舞、豐筋多力、沉著痛快,書云“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沈瑞直覺得心潮激蕩,王守仁已撂下筆,將這幅字遞給沈瑞:“與爾共勉。” 沈瑞雙手接過,恭恭敬敬道:“謝先生賜墨!” 王守仁點點頭,道:“瞧你的模樣,當不用再費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點)讀四書,從《論語》開始,午后學六藝,每晚抄孝經一部,滿百再更換……” 沈瑞的學習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跟著這樣的老師,沈瑞當然不會自作聰明地去“藏拙”,不過《論語》上輩子雖看過學過,也不過是粗懂,學的年頭又久遠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現,并不那么耀眼。用王守仁的話,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難過,私下道:“小哥在課業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滿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經不得夸,才不肯贊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覺得有什么受打擊的,畢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記載,王守仁是過目成誦之才,天資極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紀,專供儒學尚且不足,哪里有那么多閑情逸趣涉獵佛道之學。自己的記憶力雖上佳,可卻到不了這逆天的地步。又因后世對《論語》的注釋,與這個時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說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過王守仁只是四書上苛嚴,在“六藝”上卻是時而鼓勵。 這日,這是王守仁教“數”,啟蒙的自然是傳承了千年的九九歌。這個時候的九九歌,已經同后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樣,同后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并非刻意顯擺,實在是同四書五經相比,這個過于淺顯,便在王守仁教了個開頭后,將后邊的背誦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幾道雞兔同籠的題目,不過后世小學二、三年級的題目,哪里難得住沈瑞,也無需演算,立時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幾分,點頭道:“還算機敏,或可學易。” 沈瑞聽了,未免心動。 原本對于玄學,他之前是不以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經歷,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對于《易經》還真的生出向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輕笑道:“需漸漸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說這家伙立志做圣人么,怎么圣人幼苗也會捉弄人?為何與他越近,這心里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雖還不到申時,可是因陰天的緣故,書房里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門窗戶,一股冷風迎面而來。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處江南,同北方相比,氣候濕潤,即便天下洋洋灑灑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轉身看著沈瑞道:“以‘雪’為題,可試吟詩一首,不限韻。” 沈瑞聞言,不由啞然。這是什么節奏?《論語》才統共學了三日,就直接讓作詩,說好的“循序漸進”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頭望著窗外雪景發呆。 沈瑞莫名覺得心虛,沉吟片刻,硬著頭皮拿了筆紙,寫到: 本為九天客,化作東海源。 莫云無風骨,誰道存自然。 “咦?”這回輪到王守仁吃驚。 他低聲將此詩吟了一遍,笑吟吟點頭道:“平仄雖不甚通,卻是有幾分靈氣。” 沈瑞低著頭,下巴都要頂到胸口。他哪里就不知做詩要講究“平平仄仄”,只是倉促之間,能對上韻腳就不錯,哪里還能找準平仄。 他卻是沒有想到,在旁人看來,對于一個九歲孩童來說,這首詩已經很是能拿出手。 當年王守仁十歲時做的《金山》: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詩雖令人贊嘆,可平仄也不怎么齊整。 王守仁心中,已經贊沈瑞有敏思捷才,況且這首詩看似粗淺,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遙之境。換做是旁人,他早就贊不絕口,可此刻他卻沒有稱贊沈瑞。 屋子里的氣氛變了,沈瑞察覺出不自在,不免抬頭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臉,神色肅穆,雙目幽幽地盯著沈瑞。 沈瑞直覺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氣,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聲,怒目道:“不管你為何藏拙,都不該瞞著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換不得你半點真心?” 沈瑞心頭巨震,忙道:“并非弟子有心,實是家母病故前,與六哥并無深交;家母病故后,弟子先是臥病,而后守靈,不曾有機會與六哥討論學問……”說到這里,自己也有些底氣不足,可重生的話是怎么也不能說的,只好小聲道:“此前藏拙之舉,實有隱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讀書,見之常阻……” 王守仁聽著聽著,神情漸緩,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