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她看著顧言觀從馬車上下來,遙遙地向自己伸出手。 “城門開了,我父王明日也該進京了。”她不想再提這樁荒唐的宮變,只是撿著高興的講。 可即便是講的高興事,她也其實不大高興地起來。 顧言觀明白她的心境,只是親了親她的額發,安撫道:“那午后就不進宮了,讓江韶華自己處理那些瑣事。” “得去!”白傾沅卻又軸道,“我還得親眼看著她死去才行。” 顧言觀看著她倔強的神情,“看了不是更難受?” “再難受也得看著。” 不然她重活這一世,大半的意義都沒了。 白傾沅對這事的執著叫顧言觀驚訝,他似是而非地點著頭,輕揉她的腦袋。 “召伯臣,怎么樣了?”她想起召宜曾對她說過的話,她雖不會答應,卻還是在意。 “關在了地牢里。” “那德昌侯府……”她欲言又止。 “德昌侯府不會倒。”顧言觀從容道,“趕狗入窮巷的后果,江韶華自己再清楚不過,把召懷遇逼急了,他也不會是個善類,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就好。” “也是。”白傾沅撥弄幾下他的厚實毛領,問道,“那你現在該告訴我,承恩侯府究竟是為何會愿意幫著江韶華鋌而走險奪權的?” 知道她對京中各家的姻親關系還不是很清楚,顧言觀禮尚往來地替她攏了攏大氅,道:“江韶華的母親是先帝的舒妃娘娘,而舒妃的母親,與承恩侯馮家的老祖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 一段關系彎彎繞繞的厲害,白傾沅捋了捋,遲疑道:“所以是……表兄弟?” “算是。” 白傾沅迷迷糊糊,“可我怎么聽說,他是通過江南程家才認識馮不若的?” 話剛出口,她自己就想通了,不管私底下認不認識,面上功夫總得做給外人看。 “原來都不是什么好人。”她暗自嘀咕。 顧言觀聽了只是輕笑:“這里是盛都,永遠不要指望身邊有單純的好人。” 白傾沅聽了卻不樂意,“你不該安慰我,告訴我你是我身邊最大的好人么?” “我不是好人。”顧言觀盯著她小嘟起來的紅潤嘴唇,喉結輕滾。 白傾沅仿佛能窺見他不懷好意的心思,自覺地伸手去攬他,“巧了,我也不是。” “天生一對?” “天生一對。” 白傾沅笑盈盈地蹦上他的后背,就算離馬車只有幾步之遙,也耍賴要他背過去。 她趴在顧言觀背上,抬頭看看陰沉的天,早春寒風掠過,帶來濕潤的氣息。 仿佛過不久就要落雨,她故意附在顧言觀耳邊,吹著小風旖旎道:“今晚的月亮一定會很圓。” 云霧這么濃的日子,晚上多半看不到什么月亮。 但他還是順著她,寵溺道:“是,今晚月亮一定很圓。” 去到馬車的短短幾步路,顧言觀背著她,仿佛走過了一個年輪。 *** 顧言觀燒好熱水進來的時候,她還在睡著。 臉上幾道傷痕剛上了藥,露在外頭的半張臉都泛著微紅,他走過去將被子輕扯下來幾分,怕她將藥膏都沾到被子上。 “……”她忽然夢囈了一聲。 顧言觀動作一頓,俯身細聲問她:“什么?” “先生……” 這回的說話聲也沒大多少,顧言觀卻聽到了。 先生? 她在喊誰? “顧先生……”她腦袋小幅度地搖晃著,眉間逐漸蹙起一座小山峰。 是在叫他嗎? 顧言觀安靜打量著她,沒過多久,人就醒了。 “怎么樣,舒服些沒有?”他只字不提方才之事,只是同往常般體貼關心她的身體。 白傾沅空洞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頭頂的木板,屋里昏黃的光影叫她無措。 是夢嗎? 為什么醒來還會在這間屋子里呢? 她不敢相信地偏頭,見到剃了頭發的顧言觀正守在她身邊,神色清冷,卻也滿是憐惜。 “顧言觀……”她只出口三個字,便淚如雨下。 顧言觀顧及到她剛擦上的藥膏,趕緊伏過去攬住她肩膀,拿帕子替她兜著眼淚,好聲好氣地哄道:“不哭。” “顧言觀……” 白傾沅被他虛虛地攬在懷里,疼痛的喉嚨只說得出這三個字。 “我在,我在。”顧言觀生怕她是做了什么噩夢,想將她抱緊幾分,卻又怕碰到她的傷口。 他將她輕扶起來,叫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再用被子裹好,翼翼小心地摟著她,好似在抱一件易碎的瓷娃娃。 原來還會回來嗎?那些真的都只是夢嗎? 白傾沅動了動手指,想要試著自己抬起手臂,可是太難了,她真的什么都動不了。 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的身子已經很弱了,自從被顧言觀撿回來之后,她便一連好幾日,日日臥在榻上,動彈不得。 這段時日,顧言觀可謂將她照顧地無微不至,不僅時時為她煎藥擦藥,就連吃飯喝水也都親自喂她。 她吃不進苦的藥,他便特地跑下山為她尋了甜膩的蜜餞來;她嫌棄時常臥在榻上難受,他便任勞任怨地替她擦拭身子,給她時不時地翻翻身;她白日里睡得多,夜里就總做噩夢睡不著,他便親自抱著她,哄著她,每晚抵足而眠。 逼仄的小屋里暖意融融,她渾身沒半點力氣,窩在顧言觀的懷里,控制不住地往下落著眼淚。 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夜半驚醒了,可沒有一次是這樣難過的。 顧言觀不知她夢到了什么,看著她哭的同時,自己的心也跟著揪緊,也不在乎什么藥膏不藥膏了,他只能抱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 他們都不說話,沉悶靜謐的氣氛叫人再次昏昏欲睡。 白傾沅稀里糊涂地想著,本以為自己一睡就是徹底不起了,誰知竟只是個夢。 重生沒有了,蓄著長發的顧言觀也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夢里虛幻泡影,燈火通明,一覺醒來,她還是潰爛地一塌糊涂。 朦朧的眼角瞥見床邊桌上的一碟蜜餞,她越過它們,向往地望向窗外。 窗外月色溫柔如水,瀉進幾縷在窗邊的桌子上。 她想,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圓。 “我夢見你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細若蚊絲的聲音再次傳入顧言觀的耳中。 顧言觀抱著她一動不動,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夢里你是有頭發的。”她扯著嘴角笑了笑,“我特別喜歡。” “顧言觀,我好困啊,你再多說些話,哄哄我,好不好……”她難得一口氣能說這么多話,雖然也是斷斷續續的。 只是剛醒來不過半個時辰,又耷拉著眼睛要入睡。 顧言觀眼角浸出一滴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滴進白傾沅漆黑如墨的長發。 “好。”他怎么敢拒絕呢。 可是就這一個字,她也聽不到了。 眼睛閉上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 冷宮里的火,祈華殿里的明燈,長安街上的酒樓,蘭坊上的戲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倒退。 能回到什么時候呢?她想。 回到十七歲吧。 回到剛進京的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還能再見一次,蓄著長發的顧言觀。 *** 清晨第一縷光暈透過紗帳照進來的時候,白傾沅醒了。 她赤腳下榻,抓著泠鳶便問如今是什么年份。 泠鳶以為她是給昨日的宮變嚇傻了,趴在她耳邊謹慎道:“還不知道呢,聽他們說那個蜀中商人居然是皇子,原來的皇上要將皇位讓給他,待會兒世子他們下朝回來,就該有新紀年了。” 是啊,召未雨死了,陶宣無能,江韶華該做皇帝了。 外頭漸漸天光大亮,日頭高升,昨夜一場小雨過后,萬物皆是晴朗可親。 她出門吸一口清醒氣息,四肢百骸皆在晨光下叫囂著舒暢,泠鳶上來道:“今早成熙長公主派人來請您過去,說是想留您在那用個午飯。” “知道了。” 她和成熙雖沒有在明面上合謀過什么,但背地里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今螞蚱們翻身自己做主,自然值得聚一聚。 她早早地梳妝打扮好,踏進成熙長公主府的大門,結果被告知,長公主今日一早便進宮去了,倒是駙馬,被長公主勒令留在府里,不許上朝。 “不許上朝?”白傾沅笑瞇了眼,吃著陳玉卿煮的茶水,卻半點不給人留面子。 陳玉卿沒頭沒尾地搖著腦袋,自己也不明白成熙的用意。 白傾沅怕他氣餒,安慰道:“許是成熙jiejie怕江山剛易新主,早朝情況混亂,會傷到姐夫,才不叫姐夫去的,絕不是別的原因。畢竟姐夫的能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陳玉卿溫和地替她添一點茶水,自謙道:“縣主說笑了,我有什么能力。” “你有!”白傾沅不許他謙虛,夸贊道,“去歲年底暴雪來臨前,若非姐夫提前預料到了此事,陳家怎能如此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