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蕭徹看著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英宗生前一直在隔絕皇帝和蕭徹二人,而皇帝也心照不宣地從不去接觸蕭徹,以至于這對名義上的父子從未見過面。 英宗病重將逝前,準備讓蕭徹以明烈太子嗣子的身份就藩燕州。彼時燕州局勢正好安穩下來,又有與皇室淵源極深的傅成章照拂,足以蕭徹安身。待到蕭徹成年后,若有野心能力,自能以邊關戎武存身,若差了點能耐,在傅成章的照拂下,保得富貴也無大礙。 為此,他甚至動了讓蕭徹和傅令嘉定親的心思,可惜這番謀算被皇帝打破。 當時,公孫皇后正懷著齊王,孕中心思積郁,懷相艱難,眼見著蕭徹要被送走,更是生出決死之意,皇帝為了激起她的生念,想把蕭徹帶回雍極宮。 英宗雖是上皇,但終究是西山薄日,而皇帝當時卻是中天之日。 所以,英宗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闖進他的西華宮里,從他身邊帶走了年幼的蕭徹。 那是蕭徹第一次見到皇帝。 而立未久的皇帝,英俊而驕盛,居高臨下地站在年老體衰的英宗面前,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年幼的蕭徹,在他面前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日起日落,孰能長久? 如今的皇帝模樣未見多少衰老,但暮氣已現。蕭徹和他,就像是曾經的他和英宗一樣。 蕭徹心中了然,他已經輸了。 曾經生殺予奪的強者,在今日,被徹底的打倒了。 蕭徹靜默過后,終于拔劍出鞘—— “乓!” 劍鋒朝下,蕭徹丟下了劍。 他垂眸說道:“陛下,你欠我的,八年前就算還了。我欠你的,在今日也算還了。你我之間,今日兩清。” 隨即,他朝身邊的人下了救火平亂的命令,自己卻是不管不顧地出了這紛紛擾擾的雍極宮,把一切拋在了身后。 皇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面上有一瞬的恍惚。 “兩清……” 他低語著,最后自嘲一笑,嘆道:“真是個果決的孩子啊!” 皇帝想道,一點都不像他母親,反而更像—— 他早死的大哥。 隨著皇帝的現身,蕭徹的放棄,宣室殿之亂在日落前就歸于平靜,這甚至早于大火被潑滅。 緊接著,作為皇帝蓋章的“平亂功臣”的蕭徹被火速收繳了五司的臨時指揮權后,就被人恭恭敬敬地送回雍京的燕王府。 蕭徹對這番待遇不以為意,轉身就往令嘉所在的別院去了。 令嘉身上還在發熱,但大半的心神一直掛在蕭徹身上,哪怕閉上眼,眼前都是斷斷續續的噩夢,睡了半日,臉色反而更差。最后,索性裹了兩件襖子起身,一門心思地等著雍極宮的消息。 雍極宮那的消息才更新到人質互換處時,蕭徹人就已經回來了。 許是覺得令嘉在安睡,他的腳步輕得仿若無聲,連武藝傍身的明炤都不曾發現他的到來。反倒是內力低微的令嘉卻似心有感應一般,在他踏進內間第一刻,就朝屏外看去。 四目相接,蕭徹抑著心中難言的情緒,快步走到令嘉身邊,憐惜地輕撫她仍燒著紅暈的臉頰,低頭便要在她發白的唇上印上一吻—— 被令嘉的手擋住了。 “有人。”令嘉說完,就朝某個正睜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們看的業余“使女”拋去一個殺氣騰騰的眼刀。 明炤到底不敢得罪令嘉,只好遺憾地退了出去。 明炤前腳才踏出去,后腳令嘉就按著蕭徹的后頸,主動熱情地欺上了她的唇。 蕭徹猝不及防,愣了片刻,隨即便反欺回去。 令嘉因還在發燒,身上熱意逼人。這份熱意通過廝磨的肌膚,傳遞給蕭徹,而待到這一吻畢,他身上的溫度也已不遑多讓。 借此,蕭徹對令嘉的病情已是心知。 不容分說地把她抱回床榻上,塞進厚實的被褥里,又讓人端了湯藥上來。 湯藥一直備著,所以來得很快,快到都沒給令嘉流出裝睡的時間。 服侍令嘉用藥,總是個磨人的苦活。蕭徹 看著令嘉臉上的抗拒,蕭徹沉吟一聲,道:“七娘,你就沒有想問我的事嗎?” 令嘉目光一凝,掙扎片刻,最后還是接過了那碗湯藥,豪邁地一飲而盡,然后苦著臉問他:“官家現在還在嗎?” “還在。”蕭徹朝她嘴里喂了個青杏,道:“你讓人去把長樂放進雍極宮里,不就是不想讓我親手殺他嘛。” 令嘉愣了愣,否認道:“我派人去尋的是新城長公主,不是長樂公主啊。” “……那看來是姑媽放長樂過來的。”蕭徹看了令嘉一會,最后嘆笑,“你怎么會想到去尋姑母?” 令嘉有些心虛,“長公主長子是殿前司都司,殿前司既肯幫你,長公主的傾向不言自明。骨rou相爭終非善事,無論結局如何,有她出面圓場,想是能體面些。” 說到底,還是指著若蕭徹輸了一籌,能叫長公主最少保住蕭徹一條命;反之,也是擔心蕭徹贏后,恨意迷心,不管不顧地要殺皇帝。大殷建國以來,雖常見兄弟蕭墻之爭,但終究是沒出過弒父之事,無論蕭徹身世如何,明面上,他始終是皇帝的兒子。尤其皇帝自身也是多得人心的明君,蕭徹若真明晃晃地殺了他,除非他能把皇室殺盡,不然就等著往后十幾二十年的紛亂吧。 令嘉同情公孫皇后的遭遇,也理解他們母子的仇恨,但絕對不肯為了過去的仇恨,把現在和未來都搭上去。 這其中的考量,蕭徹自是了然。 他投喂的動作頓了頓,忽道:“我殺過他——在八年前。” 令嘉檀口微張,卻是無聲。 “我回宮前,母后為磨煉我心志,也為了阻止我和官家親近,告知我我非官家親子。后來,我一直在暗暗查探自己的生父,一直到八年前,才尋到一些線索……” 說到這,蕭徹頓了頓。 八年的辰光,說短不短,但蕭徹依舊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因這難堪的身世而生出的烈火灼心般的殺意。 弒父辱母,縱以儒家之仁說,也可稱百世之仇。 蕭徹心知,在這種仇恨面前,除非他能報仇,不然他的一生再無片刻安寧。 “……母后掛念太多,想要周全的也太多,所有恨意再深,也只能隱忍。我卻沒有她那樣臥薪嘗膽的隱忍,做不到像她那樣,恍若無事地同官家扮演骨rou至親,一直忍到羽翼豐滿再動手——我知曉此事后,不足一個月,就對官家動手了。” 皇后掛念的再多,最掛念的依舊是蕭徹。那一盤亂局里,對皇后最好的解法,其實是蕭徹和皇帝同歸于盡,然后太子即位,皇后既報了仇,也得一生無憂。 舍他一身,得此圓滿,少時的蕭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下定了動手的決心。 “官家喜好游獵,時常出游驪山的苑囿。彼時,大哥忙于觀政,大姐忙于教子,長樂不喜血腥,九弟年紀太幼,經常只得我和官家二人出游,官家對我毫無防備,動手的機會并不難找,而我的箭術不賴,他逃不過的。”蕭徹神色淡淡地回憶。 “那他后來是怎么逃過的?”話說的這么滿,可人家皇帝現在還活的好好的呢! 令嘉閃閃的杏目出賣了她的腹誹,蕭徹伸手彈了彈她的額頭,道:“我并未失手,只是沒料到他生而心右,僥幸逃過一命罷了,但也重傷了大半年。” 令嘉恍然記起,驚睜了眼:“……是大安九年那次——不是說是被野獸所傷嗎?” 大安九年皇帝游獵遇險,身受重傷,這事震動朝野,禁軍因失職被更替了一大批人,更關鍵的是,那此令嘉的父親任職禁軍,雖未牽涉其中,但他諸多同僚都被波及,那段時日她家可有不少人上門求助。 “他替我瞞了下來。”蕭徹目中情緒翻涌,復雜難言。 被皇帝近衛拿下時,他已然做好的赴死的準備,可卻未料到皇帝竟能活下來,更沒料到他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洗當日隨侍的禁軍和內侍,替他掩瞞罪行——那時他身上甚至還帶著重傷。 令嘉不由默然,她思及當年的風波,不免嘆息——為什么說皇家無私事呢,因為皇家的這些私事總會牽扯諸多無辜的人。 “母后知曉此事后,一擔心風聲走漏,便安排我就藩,我忤逆了她的意思去了云州……” 說到這,蕭徹神色有些恍惚,難堪的身世、難解的恩仇、渺茫的未來,也只有在那戰場的生死瞬間,他方才尋到一處喘息的地方。 “……在我立身燕州后,母后就一直想讓我回京,卻被我多次推脫,最后她看出我不愿動手,便尋上了六弟。我心知她要動手,卻只假作不知,順水推舟地幫了六弟一把,這其中甚至還有我的私心——” 蕭徹垂下眼簾,以局外人的口吻,平靜地替自己做了總結道:“我確實是個不肖子,母后為我受了許多的苦楚,但我卻背叛了她,哪怕在她死后,也是如此。” 令嘉嘆息著,牽過蕭徹的手,同他道:“你并非不肖,你只是……只是太過驕傲罷了。” 若非驕傲太過,怎么會忍不下恥辱的身世,一意要與皇帝同歸于盡;若非驕傲太過,又怎么會在被皇帝寬恕后,依舊一門心思地往戰事最激烈的云州前線去,近乎尋死般地在戰場拼殺;若非驕傲太過,他又怎么會……又怎么會寧愿忤逆皇后的意思,也不肯親自對皇帝動手呢。 蕭徹把頭埋在令嘉的頸窩處,闔上眼,未再言語。 令嘉憐惜地輕撫著蕭徹的背,以他從前安撫她的溫柔和耐心,來回報他。 令嘉隱隱能察覺出,蕭徹對皇帝其實是存著一份,哪怕是對著她也無法宣之于口的,不該存在的孺慕之情的。若非如此,他又怎會用“背叛”來形容自己的行為呢。 不過,這也不足為奇。 令嘉與蕭徹平日夫妻私話,談及過往,蕭徹常說宣德皇后和英宗,卻從不提帝后。 可事實上,英宗只撫養他到九歲。 從九歲稚兒成長為那個文韜武略,完美得叫她母親挑不出錯來,令她父親敢以全族押注,惹得朝臣暗生忌憚卻又只能依仗的燕王,其中除了他自己的天資努力,又怎少得了父母的用心呢。 蕭徹不喜游獵,卻有一手卓絕箭術,崇尚務實,偏又頗通風雅之藝。與之相對的,卻是皇帝年輕時不務正業,好游獵,好風雅之名。 燕州燕王府里,滿倉滿谷的頂級傷藥,隨侍的諸多御醫,從無延誤的糧草,甚至還有那道叫她頭皮發麻的玉璽蓋印的空白詔書。 那樣的用心,若非皇后那般言之鑿鑿,她怎么也沒法相信,蕭徹居然不是皇帝的親子。 可惜,皇后如此的肯定,于是,這份用心最后便淪為喉中之鯁,吐不出,也咽不下,生硬地卡在那,被刻意遺忘,只在偶爾掠過時,泛起隱隱的痛楚,但轉眼又被壓下,只作不見。 第162章 花好月圓(完結) 一場宣室殿大火燒死了不少人,但真正值得人矚目的也只有兩個,逆王和太子。對于這樣的結果,當時在場的現最大收益人的蕭徹自是少不得被人懷疑有莫可說之處。 但在原太子得謚景惠的第二天,皇帝頒布了以燕王為儲的旨意后,這種無聲的懷疑,只能永遠地沉寂下去。 無論是以嫡以長,還是以賢以功,蕭徹的承位都是順理成章,更別說他身上還有征伐北狄和救駕平亂的兩項大功。 再接下來,便是對逆王黨羽的清算,抄家、斬首、流放不一而論,只有臨安侯府,因為王良娣育有景惠太子僅存二子之一的功勞,而只得奪爵抄家,免于死罪。 在這一團紛亂中,終于痊愈的令嘉和蕭徹一起入住了東宮。 東宮作為國儲之所,其赫赫巍巍,自不必說,唯一的缺點,大約就是這座宮殿有些不祥,大殷開朝以來,共冊封過六位太子,其中三個死于非命,也不知道她將來的兒子會不會為這倒霉歷史再添一筆——當然,事后證明,她這份擔憂是多么的沒有必要。 不過任過往的主人或興或亡,依舊不妨礙這座宮殿成為所有皇室子弟趨之若鶩的存在。 令嘉對東宮并不陌生,同樣死在宣室殿大火里的景惠太子妃喜好熱鬧,時常在東宮舉宴,她的二嫂作為公孫皇后的侄女,常為座上客,連帶著她也少不得被拉出來應付一二。待到她出閣成為燕王妃,東宮更是尋常了。 只是再如何,當時她也只是客人,如今她卻已成此間主人。 若說多志得意滿……那是沒有的。 令嘉至今的一生大抵都是順遂的,她于權力并無發自內心的渴求。撐死也就為自己丈夫家族松了半個口氣,至于另外那半口,皇帝且還在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