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由我去換父皇吧。”就在蕭徹與蕭徽僵持之際,一直沉默的齊王蕭律開口了,他道:“五哥既是擔心四姐,就便讓我去換父皇吧。宗室總需要一個能話事的人,現在還離不得五哥,而我有武藝在身,也比四姐安全些。” 不過兩年辰光,齊王的身量已躥到蕭徹肩上,下巴上冒著青茬,漸漸地有了成人的模樣,只是曾經爽朗無憂的笑容,現在只剩繃緊的嘴角。 蕭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拽著他的袖子不肯放的蕭徽一眼。 長樂公主蕭徽和齊王蕭律是一對幸且不幸的孩子。 幸在他們出生得晚,出生后,一切明處的爭端都已落定,暗處的齷齪又被他們的父母不約而同地藏在了他們的世界之外,所以相較他們的兄姐,他們的生活少了許多沉重。 不幸在他們不夠遲鈍。他們長于公孫皇后膝下,是距離公孫皇后最近的人,公孫皇后再如何擅長偽飾,那么多年下來,也足夠這對姐弟隱隱察覺公孫皇后溫柔體貼的面具下暗存的冷漠。 而在公孫皇后臨終前這段日子,這份隱隱約約的冷漠被證實了。 尚還年少的,對公孫皇后懷有極深的孺慕之情的長樂公主、齊王為此受到了巨大的打擊。然而,他們甚至來不及弄清楚這份冷漠背后的隱情,公孫皇后就已去世。母子親緣至此為止,心中存著所有的委屈、傷心都隨著公孫皇后的去世沒了著落,這又是另一重打擊。 知情與不知情,蕭徹竟說不上,公孫皇后待他們哪個更為殘忍。 蕭徹斂目,低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最后竟真應下:“那就由九郎來吧。” 然而哪怕他應下,蕭徽拽著他衣袖的手卻依舊不肯放。那雙承自皇帝的桃花眼眸仍在看他,目中有哀求,也有猶疑。 這一次,蕭徹終是拂開了她的手,冷聲告誡她:“長樂,莫再任性了。” 長樂看了他好一會,終還是收回目光,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 蕭徹自是能看出長樂公主這么做的用意。他這個meimei慣來粗枝大葉,對政事很有幾分遲鈍。她不知道蕭徹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蕭徹準備做什么,只知道蕭徹……她同母異父的兄長對她的父皇懷有惡意。她想要阻止蕭徹,卻又不肯暴露蕭徹的身世,最后只能用破壞他的提議這么笨拙的法子來試圖阻止他可能存在的所有計劃。 對著蕭徽哀求,蕭徹最后還是讓了一步。 可是這讓步也不過是他虛偽的慈悲,毫無用處。 羅相公的人頭和交換人質的要求被傳到宣室殿中。 大計徹底破產的蕭循連唇角的弧度都不曾變過,直到聽聞交換的人質對象是齊王,他的臉上才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交換人質的要求,并兩儀殿那方指定的時間、地點具無異議,一口應下,仿佛隨著羅相公的死和南城司的失敗,已徹底失去了斗志。 然而,前來傳信的侍衛卻并未為此歡喜,反而有種強烈的不安感。 待傳信的侍衛走后,蕭循莫名感慨道:“居然不是親身前來,看來五哥與官家還真有幾分父子情啊!” “……你真打算去幫蕭徹?”一直藏在簾后的寧王走了出來,臉色十分難看。 “愿賭服輸嘛。況且,我雖不惜此身,但此番總少不得牽連二姐,還是得給她留點活路。”蕭循神態輕松自然,越發襯得寧王面色陰沉。 他笑道:“小叔你不比我孑然一人,到底已成家,那些前事還是看開點的好。五哥雖然手狠,但卻是個信人。既應了祖父看顧你,便不會失言,在他手下總比在父皇手下好過多——只要你莫再挑釁他。” 寧王不甘心地捏緊了拳頭,可不過幾息又放開,他冷笑道:“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過認命罷了。只恨你我命賤,生來就是給他人作嫁衣的的命。” 說是這么說,但楚王如何看不出其言下難消的怨念,只他天性薄涼,與寧王雖有幾分幼時情誼,但也不過如此,最后也不過笑了笑,便讓蕭熒離去,未再多言。 寧王蕭熒為人陰鷙多謀,但總少了幾分氣魄,頗有些色厲內荏之勢。決定他們出身的是命運,但真正撥弄他們命運的卻是皇權,先是英宗,后為皇帝。寧王對這二人多有怨念,但更多的卻是畏懼,于是便去怨恨更年幼的蕭徹。但蕭循做不到像他那般自欺欺人,從最開始,他就知道,他要對抗的人是誰。 思及此,蕭循莫名又笑了笑,起身朝側殿行去。 ——這里關押著皇帝。 在側殿前,他遇見了他的生母宋貴妃。 她今日難得著以正紅盛妝,蒼白幽美如夜曇的側臉染上了幾分紅暈,一改往日的幽寂,很有幾分熱烈絢爛之美,如今正立在側殿外,但也不曾進去,只目光幽幽地注視著殿門,不知在想什么。 宮人多道這位貴妃娘娘出身低微,雖顏色驚人,撐不起朱紫富麗之美,故多以素色見人。卻不知真正的絕色,豈有撐不起一說。 毫無疑問,宋貴妃就是真正的絕色美人。 若非如此,當年又豈會那般容易地叫旁人信了皇帝的移情別戀,真正放棄了才貌雙全的公孫皇后呢。 蕭循見了她倒也不意外,自宮變后,皇帝被羈押于此,每日餐食都是由宋貴妃去送。 至于她在送餐之余,要對皇帝做些什么,蕭循看著母子血緣關系上,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見著蕭循,宋貴妃應勢收斂了些臉上的喜色,問道:“外面形勢如何?” 蕭循應道:“快結束了。” 宋貴妃嘆息:“你還是沒勝過蕭徹。” 蕭循微笑應道:“母妃不也沒勝過母后嘛。” 宋貴妃面色稍冷,母子倆看著彼此的目光,具是冰冷而鋒利,生怕傷不到彼此。 最后,還是有求于人的宋貴妃先退了一步,放柔了聲音道:“六郎,便讓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蕭循微微一哂,頗覺諷刺,但還是成全了宋貴妃,讓她入殿。 他對皇帝本人沒幾分父子之情,但論恨意,也沒多濃郁,至少比不過他這位母妃的椎心泣血。 未料,不過片刻功夫,宋貴妃便匆匆出了殿門,眸中燒著熊熊烈火,“蕭樞被人救走了。” 守在殿門的侍衛大驚,齊齊跪下請罪。 蕭循愣了片刻,嘆笑道:“不愧是父皇。” 宋貴妃卻沒蕭循的這份從容,臉上烏云密布,目中狠厲如刀:“今晨他還在這,縱使被救走,也沒多久,我自有法子逼他出來。” 正被甲士們護送著至宣室殿前的中闕前的蕭徹和蕭律,遙遙望見宣室殿乍見火光,隨即便是烏煙升騰。 怔楞片刻,蕭徹聞見身側幼弟驚惶地大呼一聲“父皇!”,隨即再不顧中闕前林立的叛軍,直接領人朝宣室殿沖去。 蕭徹遠望。 落棋至此,母后你會贏嗎? 宣室殿著火。 自中闕往宣室殿沿途的反叛禁軍被這一把毫無征兆的火燒得魂飛魄散,再無戰意,蕭徹帶來的甲士一上前,他們便已繳械投降,毫無阻攔之意。 可是這會蕭徹已顧不上剿除這些叛兵,只令人俘虜起來,便急之又急令人去宣室殿中救人。 大半的宗室都被叛王蕭循關在了宣室殿中,甚至還有皇帝,一個不小心,蕭家才恢復的人氣就全折在這場火里了。 為了防火,雍極宮從山上中引了數道河流下來,宣室殿旁不缺水源。可無奈宮殿皆以硬木為梁棟,再以磚石為墻面,哪怕涂遍椒泥,也依舊是禁不起火燒。更別說此前,公孫皇后暗暗令人在宣室殿諸多角落放了許多桐油助火。 故而宣室殿的火勢蔓延極快,待到蕭徹蕭律帶人行至殿前,已是火光四冒,烏煙滾滾。 然而,叫人心驚的是,火勢蔓延至此,宣室殿中竟一片死寂,始終不見人出逃,哪怕是叛軍。 蕭律掛念皇帝,潑了桶水在身上,欲與兵卒一道入內,卻不料一個轉身,就被他的好兄長蕭徹一掌打暈。 蕭徹看了看那漫天紅火,轉頭看向那群被俘虜的叛軍,緩聲問道:“皇城司之人何在?” 守著宣室殿的人具是蕭循的心腹死士,絕非懼死之人,然敗退如此之速,期間必有人作怪,而此人只會是在此番作亂無聲無息的皇城司了。 叛軍中一人出列,摘下頭盔,答道:“見過五殿下。” 蕭徹目中微沉,打量了這人幾眼,問道:“秦都司現下在何處?” 皇城司之首秦越是為皇帝御極前的近衛出身,手掌皇城司十余年,耳目遍及前朝后宮,為人機警敏銳,又對皇帝忠心耿耿,深得皇帝信重,也是公孫皇后極為忌憚的人物。公孫皇后在去前,曾刻意對他做過布置。在公孫皇后去世當日,蕭徹便已收到他身亡的消息。 但如今見這皇城司仍有余力,蕭徹便知此人許是詐死。 事實上也果然如此,那人恭敬作答:“在宣室殿著火后,都司就護送官家入宣室殿了。” 蕭徹愣了片刻,鳳目微睜。 皇帝應是被救出來沒多久,宣室殿中還關著太子諸人,最關鍵的是—— 公孫皇后的棺槨且還停在宣室殿中! 第161章 難言之隱 宣室殿的大火仍在燒著。 為了避免火勢蔓延,蕭徹帶來的兵馬在悄無聲息間,分成幾支,在宣室殿的四面以砂礫堆成隔火帶,同時也圍住了宣室殿所有的出口。 作禁軍打扮的皇城司隱衛卻只靜觀其行,不作任何反應。 圍勢結成后,蕭徹目光幽幽地注視著宣室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闊的中闕前,一時只得偶爾被風帶來的柴木燃燒的噼啪聲。 光陰似長驟短,間或地有人從宣室殿中逃出,有宮女內侍,也有王族親眷,這些人無論尊卑貴賤,都被人以防備逆王偽飾外逃為名統一拿下,哪怕是東宮的家眷也不例外。 不知多久,宣室殿主殿方向傳來一聲柱梁崩塌的巨響,隨即一連串的殿宇崩塌之聲,如雷鳴轟隆,令人聞之色變。 便是蕭徹望著那搖搖欲墜的中門,也不禁怔然。 身邊人躊躇提醒他:“殿下,至今尤不見官家、太子和逆王,許已見難。” 蕭徹垂眸。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盞茶的功夫后,竟還有三人宣室殿的煙霧中走了出來。 赫然就是皇帝,與皇城司都司秦越和內都知馮時三人。 皇帝左側肩上浸著大片大片的血跡,腳步虛浮無力,全靠著秦越、馮時二人一左一右地攙扶,才支住身體。 一直扮演著隱形人的隱衛們終于動作了起來,靠了上來,無聲地露出了獠爪。 蕭徹手下的人看向蕭徹,只待他的指令。 蕭徹直直地看著皇帝。 秦越本能地要攔在了皇帝身前。 皇帝卻是推開了秦越,直面蕭徹,分明身上還帶著傷,面如金紙,但神色卻是平靜的,甚至帶著放松。 “玉璽在馮時手里,朕的筆跡你也會摹,詔書你就自己寫吧,其他的該怎么做你都是會的。” 在一種無聲的難以置信中,皇帝輕描淡寫地對蕭徹說道:“要動手就動手。” 多年難解的恩仇已經到了最后一步,母親的期望伴隨皇權的誘惑,近在眼前,蕭徹的手撫上了劍柄。 食指摩挲著劍柄上的紋路,他問道:“父皇是如何受的傷?” 問的卻是皇帝肩上的傷。 皇帝本該詫異蕭徹的遲疑,可實在沒多少詫異的力氣,無謂答道:“你母后的棺木里藏了機關,宋貴妃借此暗算我。” 蕭徹又問:“母后尸骨如今何在呢?” “……機關里還有化尸水。”皇帝闔上眼,面上終于露出了幾分慘淡:“她對自己一向能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