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波恩
實際上,如今已經(jīng)很難從故居里體會出十八世紀音樂家的生活。除開修了又修的老樓梯和一張當(dāng)年的寫字臺,一切能反映出生活風(fēng)貌的家具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而且更令人遺憾的是,貝多芬一生中所有偉大的作品都不是在這棟房子里完成的。即便如此,那些模糊不清的手稿、字跡潦草的信件、還有貝多芬使用過的樂器、助聽器、畫像、塑像這一切都足以使陳蓉蓉感到得償所愿。最令她高興的是,她在這兒看到了《田園》和《月光》的手稿。借由這些脆弱的紙張,借由這些紙張記錄下的音樂,她的情感和兩百多年前的人物交織在一起,這是多么地不可思議, 她沉浸于朝圣式的瀏覽當(dāng)中,直到參觀完后巷的庭院才想起好像忘記了什么。四下一望,原來顧惟早就在門口外頭等著了。她趕緊走到他的身邊,原本還打算為自己的疏忽道歉來著,不想他似乎沒有半點介意。 “看完了?” *嗯, 她微微垂下眼瞼,有些不好意思瞧他,不過身子倒是挨得挺近,這是她一貫表達親呢的方式。顧惟照舊讓她挽著手臂,兩人往老市政廳的方向散步過去。因為她多數(shù)時間都只是低著頭,所以這一路反倒瞧見許多方才沒有瞧見的東西,譬如地磚上鎮(zhèn)嵌的貝多芬頭像,還有墻根下畫著的涂鴉。他們行進的方向正好與普通的旅游線路相反。假如是乘火車抵達波恩,那么這些標(biāo)識將會把他們從車站準(zhǔn)確無誤地帶往貝多芬的故居。 如今是旅游的淡季,老市政廳前的集市廣場顯得相當(dāng)空曠。市政廳跟貝多芬同屬于十八世紀,在露天臺階的邊上也立著一座音樂家的塑像。然而,眼前這座接近三百歲的老建筑卻使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別扭。她原以為市政廳應(yīng)該是莊嚴的,而對稱的窗橫與挺直的壁柱也確實彰顯出政治上的嚴肅。只不過,那粉紅色的外墻卻顯得那么地不搭調(diào)。顧惟說這棟建筑其實已經(jīng)翻修過一遍,它十年前看著比現(xiàn)在還要粉。這一切都得歸功于波恩人對洛可可獨特的理解。多數(shù)情況下,洛可可只會用于室內(nèi)裝飾,而建筑的外型則會延續(xù)古典主義的嚴肅與規(guī)整。唯獨波恩的市政廳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偏要將洛可可的粉藍配色剛到古典主義的外墻上。所以她今天看到的,就是這種迷惑審美的結(jié)果。 在陳暮蓉聽來,這些鐵事比市政廳曾經(jīng)接待過多少位總統(tǒng)要有趣得多。這么說或許有些奇怪然而像這樣在街道上自由自在地漫步,跟顧惟輕松隨意地聊著天,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他的朋友。毫無疑問,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親密,然而這種朋友般的感覺卻是少之又少。她珍惜他的友善,不亞于珍惜他的激情與渴望。甚至從她的角度而言,顧性的友善可能比他的激情更加難能可貴 兩人打下車以后就一直在走路,尤其陳蓉蓉還穿著帶跟的小皮靴。顧惟問她累不累的時候,她很輕快地回答說不累。這倒的確不是逞能。她是個青春健康的十六歲姑娘,這會兒正和心上人形影不離,高興還來不及,哪還顧得上累呢。不過他們還是找了一間咖啡廳,要了兩杯熱飲和一份甜點。在這悠閑的二十余分鐘里,疲勞的雙腿總算得到了休息的機會。再之后,又到明斯特廣場上拜訪了全市最著名的貝多芬銅像。銅像的對面矗立著古老莊嚴的波恩大教堂。她在萊茵河上看到的那座獨樹一幟的尖頂,其實就是大教堂的屋頂。 在大教堂里的夢觀反倒比山丘上的那座小教堂簡略得多,這主要是因為陳尊蓉不太適應(yīng)教堂里神秘幽暗的氣氛。盡管第一眼看上去,這座羅馬式的尖頂建筑顯得高大而宏偉,但其實內(nèi)部的光線十分昏暗。玻璃花窗同樣講述著圣母與圣子的故事,這些顧性先前都給她解釋過。只不過她覺得那些神情僵硬的人你看著實在有些恐怖。其實甫一進門她就已經(jīng)想打退堂鼓了,但是又怕這么做顯得很不尊重別人的宗救文化。巧合的是顧惟也不喜歡這種地方,所以兩人心照不宣地走出側(cè)門,沿著拱頂回廊繞了一圈,最終順利離開。回鷹的中心圍繞著一個小型花園,在這個季節(jié)也是百草凋敝。 上午的最后一站是阿爾特公墓,也就是波恩十八世紀的城外基地。除開他們倆,隆冬的基園里再也階不見一個游人。基園的氛圍安寧平和,與哥特小說所描繪的鬼魂出沒之地全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樹叢的清香,無形中撫慰了她方才在教堂中被嚇住的精神。松柏與槭樹都是無言的守陵人,墓碑上姿態(tài)各異的天使也給在此沉睡的人們指引去往天堂的通路。四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壓抑或者陰沉。 就跟大多數(shù)游客一樣,他們來此是為了拜訪幾位青史留名的人物。名人的墓碑往往頗具設(shè)計感,舒量和克拉拉的合葬基便是其中之一。即便遮住墓碑上的名字,單從拉著小提琴的天使和繆斯女神的剛像上看,也能猜出這是一位音樂家的安息之所。至于貝多芬的母親就樸索許喜既沒有名人頭像,也沒有路標(biāo)指引。于是他們像做游戲似的,分頭兩路去找,看誰先找到。這場游戲當(dāng)然是提前做過功課的陳曹尊更有優(yōu)勢。她知道要先找到一排沒有任何浮雕裝飾的石碑,所以率先讀出了貝多芬的母親安息于此,Maria Magdalehoven 到了午餐時間,他們再度乘車駛往波恩城南處的郊外。兩天前鶴姨就在那兒訂好了一家德國風(fēng)味的餐廳。之所以要大費周章地吃這頓飯,是因為陳蓉曹提出想吃一次德國菜的緣故。雖然踏上了歐洲的土地,可是在顧惟的家里,口味基本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以食物其實跟她在國內(nèi)吃過的差不太多。她覺得好不容易來一次,不嘗嘗當(dāng)?shù)氐拿朗尘吞上Я恕6野凑账南胂螅@應(yīng)該是抵容易就能達成的目標(biāo),甚至不一定非得走進餐廳里,只是街頭巷尾的小吃也完全符合她對德國菜的期望。但是毫無疑問,這一條對顧惟并不適用。當(dāng)然她難得提一次要求,有充分的理由應(yīng)該得到滿足。只不過他沒打算照字面的意思去滿足,因為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吃德國菜。 也不知她打哪兒看來的,竟然覺得德國菜很不錯。盡管德國幾乎稱得上顧惟的第二故鄉(xiāng),但他從沒想過要為這里的食物正名。發(fā)達的飲食文化往往需要溫暖濕潤的氣候條件作為基礎(chǔ),而德國恰好不在其列。再加上東德還曾受過蘇聯(lián)的影響,日耳量加上斯拉夫,融合出來的口味可想而知。 所以他讓鶴姨訂餐廳的時候著重強調(diào)了這一點,吃可以,但一定要吃得愉快。而鶴姨的安排向來都能讓他滿意。那家城南的餐廳也算有點名氣,除開食材是本地的,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本國原產(chǎn)醬汁與烹調(diào)技法來自日本,水果與香料是地中海風(fēng)情,再輔以法式的甜點和擺盤工藝這么一來,德國菜不傳統(tǒng)了,但也不那么難以下咽了。當(dāng)然這些細節(jié)他們一個字也不會透露給陳蓉蓉。 餐廳很好地利用了地處郊區(qū)的優(yōu)勢。透過包廂里的落地窗,小巧精致的花園也成為室內(nèi)裝飾的一部分。粉級壁衣的墻面上掛著幾幅橢圓形 的木框水粉畫,櫥柜上的陶罐里也播著干花,加上簡樸的扶手椅和奶白色的餐桌布,整體營造出田園牧歌式的情調(diào)。她在顧惟的對面坐下,看他把脫下來的手套和大衣交給服務(wù)生,這么一個普通的動作,卻在她的眼中引發(fā)出一種奇妙的既視感。其實打第一天她就產(chǎn)生出過類似的感覺,覺得顧惟似乎很熟悉這個國家。這熟悉并非指他說德語或者跟德國的合作伙伴做生意,而是指他在這兒就跟在國內(nèi)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或是不習(xí)慣。她從來沒有看過入鄉(xiāng)隨俗或是客隨主便之類的事情發(fā)生在他的身上,因為任何場合他都是主人。無論他想要做什么,他都知道該怎么去做。所以很多時候她會錯以為他們還在國內(nèi)她好奇這種熟悉是怎么產(chǎn)生的,于是在服務(wù)生送上熱毛巾和開胃的餐前酒以后,像聊天找話題似的問他以前是不是在德國生活過,還是經(jīng)常到這邊來住? “我祖父晚年一直在德國療養(yǎng)。我懂事前都跟他住在一起,差不多上學(xué)了才回去。” “那祖父已經(jīng)不在了嗎? “七年前就去世了。” 說罷他便將酒杯挨上嘴唇,很干脆地喝下一點餐前酒。放下杯子以后,也不再繼續(xù)開口。不知怎么地,她莫名地感到這個舉動不是為了飲酒,而是不想再受到進一步的探究。盡管顧惟從未拒絕過她的好奇,然而一旦她的好奇涉及到他的親人或者是童年,交談的氛圍就會瞬間發(fā)生改變。倒不是說他避諱談到這些,只不過在有其他話題可聊的情況下,他就會選擇從它們的面前繞開。她知道在他的家庭里,親人間的相處方式與普通家庭并不相同。或許顧惟跟他的祖父也不像自己跟外公外婆的關(guān)系那樣親密。他不想談,她也不會不識趣地追問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