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烏云翻涌。

    山風襲進惶惶不安的獸奴場，帶著濕冷，卷入獸樓與院子之間夾成的小巷。

    小巷里卻氣息更冷，

    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Y寒，以巷中某處為中心，比退山風，將巷中幾人的心肺凍僵。

    抱著朝生的暗衛緩緩后退幾步。

    哭得傷心的老者止住了嗚咽。

    莊姜拄著她的劍，拖著傷腿，瘸拐著倉皇轉身，卻被一把拽住了手臂。

    身子被一股力道狠扯回去，她抬頭，望進他陰暗溶溶的眼底，表情全無卻令人更加膽顫心驚。

    “莊、莊……”眼神實在太過黯淡Y鷙，莊姜惶恐，聽見他的恨聲：“剛剛他叫你什么？莊什么？你也聽見了對嗎？你到底是誰？你告訴我——你他娘的到底是誰！”

    “不準欺負jiejie！”

    “郡主！”

    兩道齊齊響起的聲音更是火上澆油，被他捏住的手腕疼痛欲碎，莊姜搖著腦袋：

    “我……我不是。”

    她整個人都軟了。

    “我不是，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我叫……”

    說不出，她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喉嚨發顫，只一昧用力掙開他的桎梏。

    莊，姜。

    莊家，姜國。

    對，為什么從沒這樣聯想過，明明之前是有跡可循的。

    少年額角青筋暴起，隱隱生疼。

    他粗暴將人扯過，推到身前，面向那老者。

    “老頭，你剛剛叫她什么？”

    許鳳喈扳正她躲閃的臉，無視那祈求無助的眼神，厲聲質問：

    “你剛剛叫她什么？”

    “丑八怪，壞公子！”朝生掙動身子，隔空對著少年張牙舞爪：“壞公子，jiejie傷心，你放開她。”

    說著，竟是他先哭了出來，“jiejie傷心，jiejie會哭的……”

    山風，濕冷，腐臭。

    獸樓的燈火忽而紅熾，在小巷里透進幾絲微弱光線。

    老人g癟的胸膛急劇起伏，發出破風箱漏氣般的喘息聲，他丟掉了手中的茅草，撿起地上的碎瓦片。

    在絕望和自責中，碎瓦片的尖角對準了他自己。

    “我給你添麻煩了啊，郡……”嘴巴顫抖著，他說：“我幫不上長公主，我眼睜睜看著她被割了腦袋，我沒用，如今我又給你——”

    說著，就要刺入頸間。

    手腕卻是一痛！

    啪！

    手中碎瓦被人奪去，摔在地面。

    老人睜開眼，瞧見之前Y鷙嚇人的年輕公子身體微弓，他被閃過來的少女扶住，靠著墻壁坐下。

    “老伯，你認錯人了。”莊姜解釋著，語無l次，“我有師父師兄的，我只有他們兩個親人。我不是的，你認錯人了，你說的那個什么郡主，我不認識。”

    老人看著她慘白的面色，慌亂四顧的眼神，不安地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有好幾次，他伸手掏向xue口衣襟。

    最終，他了然苦笑。

    他想說不認識她，是他認錯了人，可此時一只修長手臂橫伸過來，蠻力地扯開了他xue口衣襟。

    掏出了一小塊畫紙。

    畫紙已經泛h發皺，背面起了毛邊，卻被折疊得方方正正，沒有W跡，想來平時很得主人的愛惜。

    剛剛被莊姜用劍柄捅中的腹部還在抽痛，許鳳喈顫著手指，將畫紙展開。

    “呵——”

    短暫沉默后，少年發出一聲令人心里發毛的怪笑。

    他彎下腰，冷冷盯視著莊姜的臉，她本能地往后面縮，身子一下撞到墻上。

    莊姜用手捂住臉，一瞬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許鳳喈揪住她的后領一把拽起，踹開大門，拖進獸樓一層。

    獸樓里響起女人們的驚叫，他渾然不顧，拽著她到明亮的光線下。

    “我不看，我不看！”她哀求著，眼中冒出水花，“你放開我，我要找師兄。”

    許鳳喈死死抓住她的后腦，強制摁向畫紙。

    燈火通明之下，畫中女子的音容笑貌，服飾珠釵，讓她看的清清楚楚。

    女人發如烏云，珠釵橫鎖，清明的眼眸沉淀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身著一襲淺色宮裝，袖口寬大，綴以白色的茉莉小花，長裙的裙角繪以金線，華貴而不失瀟灑。

    莊姜的視線往下，看見她膝上坐著的一個小女孩。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怎么可能不熟悉。

    殘舊的畫紙是一把劈頭而下的大刀，不僅斬斷了她和許鳳喈之間即將修成的圓滿，也斬斷了她自以為的安穩，將一切導向未知的迷途。

    莊姜陡然抱住腦袋，神經被今晚連番的變故剮到抽搐。

    漠視她的崩潰，許鳳喈Y寒的面孔徹至森冷。

    對的，怎么會現在才想起，莊寶銀，他幼時見過的。

    六歲那場大病，他第一眼醒來。

    ……

    “小哥哥醒了。”

    三歲的莊寶銀趴在他床邊，梳著雙髻，耳邊各垂下一根束發的紅繩，說話時嘴角還帶著水漬。

    兩顆黑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湊近過來，伸出手指戳他的臉。

    她的娘親，姜國的長公主姜荷，牽過她到旁邊，“小哥哥剛醒，等過幾天再陪寶銀玩好不好。”

    他在婢女的服侍下從床上坐起，面容憔悴、神色欣喜的娘親坐在床邊，給他一口口喂新熬的藥膳。

    “小哥哥怎么不吃胡蘿卜？”

    莊寶銀又湊過來。

    他的娘親溫柔向她解釋。

    莊寶銀肯定沒聽懂，那個雙髻紅繩發型在他眼里真是蠢極了，蠢雙髻點了點頭，跑出去玩了。

    后面的一段時間，每日的中晚食，餐桌上總會看見她那蠢丑的紅繩雙髻。

    他厭棄地看著滿桌的菜肴，對面正在被喂食的莊寶銀瞧見了，跑過來，爬上他旁邊的椅子。

    “小哥哥要吃胡蘿卜。”

    “為什么？”

    “娘親說，小兔兔不吃胡蘿卜，不聽話，長不大。”

    “關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兔子。”

    “小孩子要吃胡蘿卜。”她認真極了，肅著一張小臉：“不然長不大。”

    他不耐煩：“那我不長大好了。”

    莊寶銀便扯他的袖子，好似想到了很可怕的事，渾身抖了抖：

    “你不長大，不長大的話，就會被大妖怪抓走的。”

    “妖怪只抓你這種笨小孩啦！”

    他再沒了耐心，她真是蠢極了。

    是了，莊寶銀。

    那個被大人三言兩語就哄得團團轉，被打了屁股只會站著哭，天天跟在他身后瞎跑，讓他吃難吃極了的胡蘿卜的笨小孩，口水蟲，軟骨蛋。

    他和她的和鳴骨蟲就是那段時間種下的。

    現在她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

    記憶中小女孩的臉和畫紙上的臉重合，再和身邊這幾個月朝夕相處的少女重合，眉眼相似，毫無違和感。

    她就是她！

    許鳳喈驀地從紊亂的思緒中驚醒，看著蜷縮成一團的莊姜，心中只覺荒謬。

    可笑，太可笑了。

    他和她這幾個月的相處算什么？

    他們之間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當初是為何僅通過一面法鏡就選中了她？臨秋閣大火中的一見鐘情到底是什么在高鬼？為什么她一次次踏過他的底線還選擇寬容原諒？

    他在她身前表現得像條狗。

    不過是被蠱蟲驅動了強烈的感情，不過是欲望營造了美好的想象。好幾次他想和她生好多好多孩子，也不過是蟲蠱誘發的卑劣繁衍欲望。

    堂堂許家兒郎，和一個根本不足以引起他興趣的女人，做盡了世間最惡心的事。

    “莊寶銀！”

    用力推開她的身體，許鳳喈剛要質問，扯開她死死捂住臉的雙手時，動作忽滯。

    她很安靜，眼里全是沉寂的死灰，握住玉牌時，一滴淚終于落了下來。

    許鳳喈聽見她再也壓制不住的哭腔：

    “我要找師兄，我要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