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他開口發問,像是宣判的時刻終于來臨,賢嬪吐出一口濁氣,忙誠惶誠恐道:“沒,沒有。沒有碰到許姑娘。陛下,她離我很遠的?!?/br> 路介明鷹集一般銳利的目光游走在她身上,他支著下巴,鼻音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答了,之后便又是長久的沉默。 像是他在乎的事只有這一件。 賢嬪卻已經被這樣的沉默折磨的受不住了,她磕頭叩首一遍遍的說自己是急火攻心,失心瘋了犯了大錯,求陛下饒恕她無心之失。 路介明冷眼看她這動作,想來宮里的女人求饒時都是會這樣的,以退為進,磕破了額頭來試圖得他憐憫寬恕。 那也不過只是額頭上的一點血,膝蓋上的一點涼,怎敵許連瑯鬼門關走了又回來。 “朕的大忌,你們總是能夠精準撞上來。” 他幽幽嘆出一口氣,似是無奈似是憐憫,這樣的口吻總能讓女人自以為是的還殘存幾絲柔情。 賢嬪自然也嗅出了這與眾不同的意味,但驀然抬頭去看,一眼就望進了男人陌生而全然厭棄的眼中,他的殺意已經攀上了眉間。 賢嬪心頭大駭,手腳并用向后爬行了幾步,她抖的不成樣子,“陛下,陛下,求您想想十七爺,留我們母子一條命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br> 提及小十七,路介明周身寒意又森嚴了幾分,“若是小十七還在,你這個人連帶著這個孩子,哪里會入得了朕的眼?!?/br> 他太陽xue又是習慣性的抽疼,他閉上了眼,眼前便都是那張年輕的面孔,他這一輩子,受到的恩惠,受到的恩情,無外乎都是許連瑯給他的,若再勉勉強強算上一個,就是小十七了。 他唇角掀起一抹譏笑,再睜開眼時,眼中已經遍布了紅血絲,他定定的看著這個女人,“你是有心也好,無心也罷,這是最后一次,朕給你的寬恕了。你好自為之吧?!?/br> 他語調平緩,語氣稀疏,似與平日無甚區別,賢嬪卻完全軟了腿腳,她知道,十七爺的死能給他們母子的庇護也就到了這里了。 …… 張成奉旨前往乾清宮西廂閣時,領路的小太監特意叮囑了讓他放輕放慢步子,省得吵到了主殿的那一位。 張成便問主殿里住著的是哪位,堂堂一國之君,都為這人蝸居到了西廂閣,他六年前待路介明登上皇位后,就徹底告老還鄉了。 是真的告老還鄉了,路介明也體諒他年老,特意為他在故鄉處搭建了一處宅子,閑云野鶴,實在自在。 朝堂之上這幾年發生的事,張成并不知曉,期間幾次往返,也多半是因為路介明那鬧死鬧活的一遍遍折騰。 小太監聽他這樣調笑,“噓”了一聲,“奴才哪里敢置喙主子,只知道是為大人物,不能招惹的?!?/br> 張成笑出聲,“大人物?咱這位皇帝啊,能讓他這么對待的人怕是只有一個了?!?/br> 這樣說著,西廂閣已經就在面前,他笑臉盈盈的與小太監告辭,順道從他手里接過了酒壺。 暗影斜窗照,西廂閣上的長榻上,路介明已經盤腿落座,他頭發披散著,發尾還在滴著水。 剛剛沐浴過的那張臉蒙上了一層水汽,讓他的五官也變得模糊起來,連他氣惱的情緒都鈍化了些許。 他整個人顯的過分柔和了。 張成這幾年躬身行農事,在田莊里自娛自樂,黑了不少,身子骨卻更硬朗了,周圍轉了一圈腦袋,見旁側沒有下人伺候,他便也就不把自己當臣子了,直接脫了鞋襪,與他隔著方桌對視而坐。 “那小太監說,你這乾清宮住著一個大人物,都把你擠到乾清宮了,誰啊?” 他將酒壺放在方桌上,自顧自的拿起兩個杯子,將路介明杯中的濃茶倒掉,盛上了滿滿的一杯酒。 路介明緩緩挑起尖削的下巴,唇角揚起,“燈火滅了,阿瑯剛剛睡了,我們小聲一點。” “哼,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沒道理要給小輩騰清凈?!睆埑呻m是這樣說著,眼中的興奮躍然而上,他與路介明面前的酒杯碰杯,“多大的喜事啊,這杯你一定喝?!?/br> 路介明微聳了一整天而不得松懈的肩膀,終于有了放松的趨勢,他捏起那杯酒,仰頭,一滴不剩。 “喜事,大喜事。” 他重復這句話,眉宇之間的疲憊消散了些許,光是提及她,他就心情大好。 張成用眼偷瞥他,話語間的揶揄毫不掩飾,“等了六年,真的等到了,盡快成婚吧,咱大燕啊,就少一位皇后了。前朝那些硬骨頭,師父我給你治他們。” 他覺得自己也沒喝多久啊,但怎么就覺得暈暈乎乎,醉了,“你也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光給別人養什么孩子,一連守了那孩子這么久,你也得千萬小心自己的身體?!?/br> 路介明笑而不語,伸手跟他碰杯,杯角相碰,極其清脆的一聲。 不知道喝到第幾杯的時候,路介明嗓子發啞,“我現在啊,只想她好好的活著就夠了,其余的什么旁的,就算了吧?!?/br> 他歪著頭,長發從肩頭滑落,手支著下巴,寬大的衣袍滑落,露出他手臂內側一道丑陋的疤痕。 白皙的肌膚上,這一道深褐色的凸起刀痕實在是過分扎眼。 也就是這道疤痕,成了他愛戀最好的墓志銘。 張成朝他擺擺手,“人沒的時候,你要殉情,為她赴死;現在人活了,你反倒猶猶豫豫?!?/br> 路介明眼中的神彩微黯,“渴求太多,我會留不住她的。” 當初就是因為他那些無窮無盡的渴望,將她拴在自己身邊,又帶她進宮,才為她招致了這樣的禍端。 “若是她想,我會送她出宮,離開這樣的是非之地。” 六年前是這樣,六年后也是這樣,似乎許連瑯在自己身邊,從來都沒有舒爽過。 他哪里敢留啊。 “欽天監那些人,你的處罰未免有些過重了。”張成暗自提點他。 “重嗎?”他垂眸勾唇一笑,“殺雞儆猴,殺給欽天監后面的那群猴子看,誰最不能招惹?!?/br> “那你也該循序漸進啊?!?/br> “再晚一點,就傳進她的耳朵了,六年前,是我太優柔寡斷,才讓她平白喪命,重來了這一次……” 他突然止聲,看著酒液在燈下攢起的那一點光亮,“重來的這一次,是老天在憐憫我?!?/br> “他們說逆天改命,神佛不容,但誰知道,就算是報應,也早就落到了我的身上,二十年,”他伸手比了一下,笑出了聲,“是我賺了,是我賺了?!?/br> 張成看他這副模樣,眼中漸漸開始泛起紅,他與許連瑯之間,說不清到底是誰更苦。 他不能勸了,也不敢勸了,那懸空的后位,怕是終究要無人可坐。 世間最苦,不過一愛一情,若說更苦,愛而不得。 路介明這一輩子就是要將這苦吃個盡。 燭淚落盡,這是路介明第不知道多少回喝醉了,仍然記得第一回 醉酒那夜,也就是那夜,徹底讓他知曉了在許連瑯心中關于他的價值。 或許也是價值連城,只是偏偏沒有愛。 酒意攀爬上了臉,讓他的臉上都帶了些許緋色,他沐浴過了,藥方又發揮了作用,他不再害怕自己身上可能會粘連的時疫傷了許連瑯,他潛意識中,步伐沉沉,還是摸進了乾清宮。 掀開層層的床幔,被褥間女人的身形纖秀,淺淺的呼吸熏的他的臉更加紅了起來。 他告訴自己,見一眼,就見一眼,但真的見到了人,卻又忍不住靠近,于是他彎起了腰,癡迷的看著近在遲尺的這張臉。 意外的對上一雙完全清醒的杏眸,突覺脖間一暖,又一沉。 女人的馨香撲入鼻端,緊接著是唇上一軟,又一濕。 第101章 不是非你不可 小傻子一樣,被我親傻了…… 唇齒相觸, 舌尖淺探又離去,像是溪澗游魚,滑膩又帶著要勾死人的甜。 碰了你, 又施施然的擺尾要走。 許連瑯離開他的唇,唇瓣相離, 夜間的風在殿內游走,兩人唇上都帶著絲絲縷縷的涼,兩個人的距離拉開, 氣息卻交融在一處。 路介明眼中顯出迷茫,鳳眼里的迷離讓他的眼尾延長,疏而長的睫毛一開一闔, 整個人無辜且稚氣,他甚至于還抿了一下尚且濕潤的唇, 這一抿,又讓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氣。 他的脖頸被許連瑯的胳膊勾住,他單膝跪在床邊, 上半身懸空在許連瑯上邊,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瞳孔微微顫動著,介乎于清醒與酒醉狀態中,他鮮少這般蒙癡, 落入許連瑯眼中,像只眸子濕漉漉的幼犬。 許連瑯的手順著他的脖子一路向上,大力揉上了他的頭發,將他剛剛才干的發揉亂,又無比憐惜的道:“小傻子一樣,被我親傻了啊?!?/br> 她笑的眉眼生輝, 抬起身體,對著那形狀完美的唇,又是一吻,“啾”,很響亮的一聲。 “還不行啊,那再親一口行不行?!?/br> “啾”又是一口,路介明唇上發麻,腦子里更是麻痹起來,轉不清楚想不明白。 他張張嘴,想要說什么,又生生止住,抿唇的動作很快,像是在等待下一個吻的到來。 許連瑯從未發現過他這般隱晦的孩子氣,他一向是隱忍又淡漠,如今這直白又近乎露骨的等待與期待,讓許連瑯整顆心都軟了起來。 她索性施加了力氣,將人使勁往床上拖,成年男人的身體沉得很,她哪里拖得動,她將語調放緩,疏懶的調子在黑夜中說不出的誘惑,她道:“介明,我自己睡害怕,你陪我好不好?!?/br> “你小時候我們一直這樣來著,你忘啦。” “上來好不好,”她若想蠱惑路介明,簡直輕而易舉。 錦被掀起又落下,原本還寬敞的床榻突然變得狹小擁擠起來,他的身體發著燙,束手束腳的躺在她的身側,拘束著身體平躺著,不亂碰,更不亂摸。 醉酒的他,乖巧的讓人心酸。 愛而不得久了,這份愛朝他走過來時,他反而畏首畏尾,怯懦起來,根本不敢相信,說到底,不過是極端的自我否定。 不自信自己值得許連瑯愛,更不相信許連瑯會愛自己。 他完全不敢睡,大睜著眼看著明黃色用金線繡出的九龍團球床幔,迷迷糊糊的想,這定然又是在夢里了。 這場夢過于大膽了,吻過了她,還上了她的床。 很久之前,他們也曾這般同床共枕過,是年幼時的雷雨天,也是他初嘗少年情愛的第一個吻,那個吻是他偷來的,后來才發覺大大不該,偷吻她,簡直是在褻瀆神明。 今日在夢中的吻,又該是他不知道何處安放的心作祟。 打心底,他根本不相信,這一切會發生。 許連瑯支起下巴,慢慢打量他,看他一直不肯閉上的眼,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紅透的耳垂……以及急速起伏的胸膛。 她湊近他,將頭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唇擦著他的側臉滑過,她放輕了聲音,嬌聲軟語,“我跟自己打了個賭,賭你今夜來不來,若是你來了,我就縱著自己,霸占了你?!?/br> 她俯身,將唇貼上了他的鎖骨,留下一個小小的紅痕,“路介明,你要乖一點?!?/br> 她的手順著他的身體下沉,最后停在他手腕上的傷疤,那凸起的疤痕扒在皮膚上,如今摸上去似乎都能感到當初的傷口是如何的觸目驚心,她心軟的一塌糊涂,她本就不是硬心腸,現在更是軟成了水。 她看著這個躺在自己身邊拘謹成了這樣子的男人,心頭又是酸澀又是愧疚,她究竟是讓他等了多久啊。 她睡的那六年,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場夢,但對于路介明而言,卻是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又是怎么熬過來的,他那藏了這么久的愛,在這六年中,又是如何的發酵。 許連瑯將頭埋在他肩頭,夜幕深深幾許,天邊的星子都在倒墜著,影影綽綽之間,樹梢上的花苞漸漸開了,露出了其中的淺白色花蕊,一切都在無動靜的綻放著。 明明都是無動靜的,但耳邊女人的抽泣聲又是聲聲砸進他的心窩里。 肩上的那塊布料濕了,肩膀上的那塊肌膚幾乎要燙傷他。 他沉沉的想,“怎么在夢里,自己還會弄哭她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