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神佛也不可信。 眾生蕓蕓,有哪位真得了神佛了丁點好,既從未顯靈,又因何去信。 聳云閣的那尊佛像尚且沒有保佑了路介明母子,憑什么就可以這樣憑空誣賴。 她望著高空烈日,看到眼睛都有重影了,看到眼睛都發酸發澀了,自從從竇西回府邸回來之后,她就深覺自己處于一種極端的情緒之中,她本就聰慧亦勇亦謀,忍到今日,已經受夠了。 她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扔出自己腦子里所有的夢境片段,她肅聲問:“說我克了皇子,你可有根據。” 賢嬪伸長脖子,“欽天監在朝中言及,逆天改命,觸怒神佛,天降災禍,你有什么好抵賴的!” “欽天監?”許連瑯低聲重復一聲,“此番證據,我不認。裝神弄鬼,算什么證據。” “你們信奉神佛這么久,神佛可有保佑過你們?”她嘴角譏諷,纖秀的下巴高高揚起,“既如此信奉神佛,那神佛可曾保佑過你?倘若神佛真能顯神通,那你大可求神告佛,求他們救你們性命。” “但這些所謂的神佛,卻只會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看著你受盡苦難。” 聳云閣的那一尊佛像,就那么看著路介明,在泥濘中生長,像泥鰍一樣穿行,這么多年,它未曾顯過神通,又何至于此,像是她夢中所見,又像是欽天監所言,向她傳達這樣的昭示。 最開始的開始,佛像下的蓮花瓣中的孩子,可是路介明啊。 她定定的盯著這個女人,滿眼鎮定,“我自問不愧對于任何一個人,莫須有的罪名,我不擔,若真有鬼神,那自會來取我性命,而不是讓同而為人的你們批判我。 “賢嬪娘娘,若此場時疫真與我有關,真像是你說過的,是我逆天改命,克人克幾,那便請你,那便請你們日夜禱告,讓神佛親手殺了我。” 風勢漸大,一并吹進了乾清宮內,將那裊裊而生的香爐,吹到了,香料散了一地。 第99章 察覺 這又有何用,陛下他又不肯碰我!…… 人好熱鬧是本性, 哪怕是在這個一向以少看少說少聽保命的皇宮,乾清宮門口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依然有許多人駐足停留。 但這種圍觀聚集, 與在宮外也不盡相同。 他們大多不敢過分靠近,不敢交頭接耳, 以至于榮欣姑姑出現又消失,也并無過多的人發現。 榮欣姑姑腳步加快,姝妃娘娘剛從皇帝那方回來, 正在浸泡藥浴,婢子在伺候她擦洗身體,瞥見榮欣進來, 她姿態越發疏懶,“今個兒本宮見到了陛下了, 父親來京中了,本宮就知道,只有這種時候, 他才會喚本宮過去。” 她伸出手臂趴在木桶邊, 手臂上的水順著她的指尖往下瀝,“他日日去照顧那個小崽子,本宮不敢勸不敢說,就怕萬一他也染上那玩意兒, ”她嘆了口氣,從木桶中站了起來,水聲嘩啦,“這藥浴的確不錯,雖作不得解藥,但也可抵御那么一兩分。” “本宮不怕他身上帶著病, 今日瞧見他,姑姑你敢信嗎,本宮想的竟然是他若這個時候抱我,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撲過去。只可惜……” 她言語止于此,“本宮才可憐吧,可憐沒人愛,又偏偏只要他愛。” 她悶聲說了好一會兒,才想到父親今日帶來的話,榮欣侯在半步遠的位置,姝妃看了她一眼,“你放心,父親帶來消息,姑姑女兒一切都好,本宮那表弟雖愛玩,也不算潑皮,這幾年在父親的管控下更是安分守己,姑姑女兒受不了委屈的。” 榮欣彎下膝蓋,將頭磕在地面,“奴才多謝娘娘照拂。” 她本是伺候先皇后的,先皇后出事后,才被榮親王留在宮中的眼線找到,成了姝妃身邊的姑姑。 榮親王為保女兒身邊近身伺候的人忠心耿耿,年初找到了她的女兒,將她以妾室的身份嫁給了王府旁支一族的公子。 這本就是高攀了,但奈何那位公子是個混不吝的,女兒嫁過去脫了奴籍,卻也不近如人意,但這已經是她能給到女兒最好的生活了。 姝妃裹好了方巾,慢慢穿著里衣,她膚白細腰無絲毫贅rou,凹凸有致,榮欣接過婢子的里衣動手伺候她穿上,姝妃似是隨意問,“你見過乾清宮那位了嗎?與她相較,本宮如何?” 榮欣想到那個隨意倚靠在門框的姑娘,雪色蠶絲交領衣襟下依稀可見瑩潤肌膚,臉上因那持日蓄久的香料而透著蒼白,但依然不妨礙她光彩照人。 她像是一塊白玉,未經雕琢,棱角猶存,觸手卻又是那般溫良。 本也是沒什么可比性的,那姑娘一眼瞧上去,便也知并不是以色侍人的主兒,但既然姝妃要比,她便也就說了,“娘娘身體滑如錦緞,前凸后翹,那位姑娘……不知是不是著了厚重衣服的緣故,遠遠瞧見并不如娘娘這般體態勾人。” 她蹲下身,為姝妃綁好胸前的繩帶。 姝妃自然開懷,手撫摸上高聳的那塊軟rou,哼了一聲,“這是自然,放眼后宮,無一人比得過本宮。” 不過這興奮極為短暫,很快那情緒就消失了,“這又有何用,陛下他又不肯碰我!” 她狠狠的踹向木桶,木桶被踹翻,水流了滿地,“若不是他不肯碰我,父親何故要鬧出這些破事,如果我有孩子,一定會比正兒更乖巧。如果我能有孩子,他是不是就會多來看看我。” 闔宮的人跪了滿地,榮欣還是保持著蹲下的姿勢,姝妃這樣折騰不是一兩日了,她早就習以為常,快速吩咐著婢女處理這滿地的水。 進入到了內殿,姝妃倚在貴妃榻上,指尖捏了顆荔枝rou放入嘴中,“說一說,今日去乾清宮看到了什么?那女人如何了?” “本宮費了那么大的力氣,若不是乾清宮看管的那么嚴格,本宮真恨不得直接要了她的命。” 嫉妒毀了一個人的心智,父親大局在握,她橫插的這一腳,已經給榮親王惹了麻煩,今日路介明更是言語試探,父親險些露出馬腳。 她心下發虛,便讓榮欣姑姑去了乾清宮查看一番,好巧不巧,正好碰到賢嬪跑過去鬧事。 “賢嬪是傻子嗎?這樣興師動眾跑過去,只能讓陛下更為厭惡,”她頓了頓,眼睛忽的一亮,“賢嬪已經染病了,距離那么近,她身體又因為那香料虛弱了下來,是不是會被傳染。” 她想到這兒,直接拍手叫好,“對對對,她要是染了這病,清遠大師再是神通廣大,也救不回來了。” 榮欣年近四十,發中已有銀絲,宮中的大是大非看了半輩子,姝妃的伎倆并不常見,但也無非是那一套宮斗手段。 榮欣并不認同,卻又不反對,她伺候姝妃日久,更知其中緣由,這六年,陛下竟是沒碰過姝妃絲毫。 這對于女人來說,是莫大的羞辱。 姝妃其人,可惡卻也可憐。 榮欣安靜的聽著,她并不搭腔于姝妃的臆想,待她臆想結束,她才接著說,“怕是香料的致幻藥物對那姑娘已經不管用了,她今日的反駁,句句清楚,顯然已經不再受困于那些噩夢了。” “娘娘須得盡快將那香料銷毀,一旦陛下察覺,要出大亂子。” 榮欣眉心緊緊皺了起來,姝妃出身太好,父兄寵愛過了,讓她做事根本不顧后果,那可是乾清宮,那樣的香料本就瞞不住多久,若不是時疫突發,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覺這么久。 本以為要等到時疫過去,陛下才有時間去察覺,卻不曾想,那位姑娘竟是那般聰慧,明明都已然深陷幻覺,時時皆有她狀態不好的消息傳出,但今日那一番話,榮欣就知道,姝妃不會是這位姑娘的對手。 她暗自竊喜時,恐怕已經葬身魚腹了。 …… 許連瑯在殿外與賢嬪對峙時,殿門打開,風勢越來越大,吹得她發絲飛舞,吹動她裙衫擺動,風太大了,那穿堂風也一并吹進了內殿,開啟的殿內突然就形成了進風口,風勢在這一處更是加大了好多倍,將那本就沒有放置妥當的香爐吹倒了。 香爐質地厚重,倒下時發出一聲悶響,與珠簾的搖晃聲交雜在一起,在空曠的大殿中尤為明顯。 香爐蓋子滾到幾案桌腳底下,還未燃盡的香料中明火仍然冒出猩紅的光亮,余煙很快被怒卷進來的風吹散,但殿內仍然殘存著淺淡的味道。 一個梳著雙環鬢的宮女偷偷摸摸進入,試圖將殘余的香料袋子拿走,正正好被李日公公抓了個正著兒。 殿內朱漆圓柱完全可以將人的身形隱住,那小宮女才不過剛剛抓住袋子口繩,就聽有人打了聲噴嚏,好大一聲。 后面探出個腦袋,長發形如枯草,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個布料隨意綁了起,李日吸吸鼻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可讓我逮到你了,等老半天了,你膽子忒大了吧,這可是乾清宮。” 宮女是乾清宮最不起眼的一個,李日在乾清宮呆了的這段時間,看了那么多宮女姑姑,對這個實在是印象很少,他嘟嘟囔囊,看著這個已經跪地哭哭啼啼的小丫頭,慢慢明白過了。 膽兒小,又不起眼,遇上事就嚇成這樣子,是最不會被懷疑的對象,也難怪得手了這么久。 他不笑時,眉毛上的那顆大痣將他的面目顯的尤為瘆人,他輕笑了一聲,“你可知這香料了里摻雜的藥物能治你什么罪?怕是不刨開你祖宗八代的墳,都解不了咱皇帝的心頭之恨。” 那小宮女面露凄慘,扣著香料袋子的手在發著抖,她木訥搖頭,隨著李日公公走近的動作一并后退,“呵,從哪兒找來的這么一個人啊。” 他慢慢湊近看這張臉,這姑娘突然目光一轉,大力推開了她,將那香料一把塞進嘴里,又生生壓下去,朝著那香爐一頭撞了上去。 整個過程發生的太快了,她動作也頗為利落,這宮女裝的那般楚楚可憐,卻是個練家子。 血很快從她腦袋上噴涌出來,李日掰開她的嘴看,除了些許渣子,已經全部不剩,香爐沾了血更是將那本就足夠清淺的味道完全掩蓋。 死無對證,除了李日手里那些。 他聳聳肩,道:“乾清宮死了人,可真是不吉利,御前不能見血,這進宮了,就轉沒好事。” 他揉著腦袋,叫人進來將尸體拖出去,可千萬別嚇到許連瑯。 …… 乾清宮大亂,寧壽宮也好不到哪去。 每兩日按時在約好地點取香料的那個小宮女,今日一直到第二天日生,都沒有出現。 人無緣無故消失,基本上可以確定是,被察覺了。 此時永和宮伺候的下人皆被摒退到了廊廡之下,他們一個個垂著頭豎排著站著,聽著殿內不止息的摔打東西的聲音,無意識的聳起來了肩膀,在瓷器破碎的動靜中發出寒顫。 主子又動氣了…… 榮欣姑姑跪在地上,間或有碎片蹦到她的腿邊,她垂著頭,一動不動,直到姝妃沒力氣了,再也摔不動后,才輕聲開口,“娘娘與其浪費時間在這上面,不如去一趟乾清宮,看看到底情況如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盡早出手,看看還有沒有轉圜余地。” “您不是也想親眼見見那位姑娘嗎?” 姝妃捧起青瓷器的手一緊,與她上次相見,早已是六年前了,那時,她也不過是個下人,只是這下人擠占了路介明滿眼,后來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了。 她攏了攏裙擺,“走,我們去看看。” 第100章 一百章 唇上一軟,又一濕 賢嬪的事驚動了路介明。 今夜的星子寥落, 只有零星幾顆掛在那塊巨大的黑幕上,墨染透了的天空有股說不出的窒息感。 路介明還是留在了寧壽宮,路正仰躺在他交疊起的膝蓋間, 午后他退了高燒,盡管還有些低燒, 但那張小臉總算是有了些血色。 他的小手在緊緊抓著路介明的交領衣襟,睡夢中的小聲囈語,辨認不清在說些什么。 張成張太傅昨日進宮, 一并將上次突發時疫的藥方帶了過來,太醫院的眾位太醫連夜修改藥方,總算是稍微有所成效。 大燕十年, 民間也爆發過天花,彼時路介明還未出生, 先皇將此事全權交給了張太傅,榮親王在旁協助,想來當年的藥方只有這兩人有。 當年那場天花與今日相較, 有多處不同, 也有多處蹊蹺,但萬幸當年的藥方還可以有那么一兩處用處。 路介明待路正徹底睡熟,手托起他柔軟的肩頸,將他遞給了乳娘。 奴才相繼退出, 主殿燈火搖曳,很快,就只剩下了路介明,與在他腳邊跪了許久的賢嬪。 燭火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賢嬪感受到路介明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饒是她已經被病痛折磨的麻木起, 還是下意識的顫抖了起來。 她根本不敢抬頭看這個男人。 膿皰已經長到了她的臉上,她還是下午的那一副裝扮,蓬頭垢面,但少了那副尖酸刻薄樣,她渾身發燙,喂給路正的藥遲遲沒有給她。 不知道這樣靜了多久,突聽他一聲輕笑。 很輕的一聲,尾音沒有著落點,漂在空氣中,落入賢嬪耳中,如雷霆萬鈞炸裂。 他靠在圈椅上,手指叩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像是在倒數賢嬪最后的還能呼吸的時間。 “你碰到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