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那個小小人兒,被一身絳黃色四爪蟒盤踞的華貴衣袍包裹,鼓鼓的腰肚間繞滿了香囊玉佩,走起來搖搖晃晃,月牙兒一樣的眼里望進去個小小的她。 他蹣跚而來,扯上她的衣角,rou乎乎的小手軟糯,指著那盒精致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糕點,道:“jiejie,你吃。” 在她彎腰接過那盒糕點的時候,他突然湊近她的耳朵,他尚且表達不出準確的話,含含糊糊的語氣帶著黏黏膩膩的口水,一并蹭上了她的耳垂。 她聽到他說,“皇祖母不喜歡我們,你……吃吧,母妃說……粒粒皆辛苦……浪費……不……” 他雖說著這樣的話,清亮黑黢的眸子里卻滿是明媚而柔軟的光澤。 他明明遭遇著長輩的嫌惡,卻被母妃牽來安慰第一次進宮被宮人呵斥嚇哭的她。 那是她見過最為乖巧、漂亮的孩子,也成了她如今踏足這個規矩森嚴且吃人不吐骨宮殿的唯一念想。 她躲不開進宮的命運,但這位小皇子,恰恰好給了她進宮的勇氣。 宮里不是只有壞人的,看啊,還有這樣一位小皇子用最柔軟的心腸安慰她的眼淚。 那她這被高高宮墻擋住,只能看見四角天空的九年里,肯定是會碰到很多小皇子式的人物。 有的人,總是會莫名其妙的在特定的地點和特別的時間成為別人的希望和期待。 當年的她,存著這樣的念想進了宮,命運的機緣又將她陰差陽錯送回到小皇子身邊。 她本以為,一切都是最好的,卻沒想到,所有的差錯都抵不過皇子的變化。 “所以他不接受你的好意,反而出言警告你,拿你的真心去喂狗,你覺得委屈了?” 李日望進她眼睛里,她頓了一下,“不是這樣,我是覺得絕望,這些旁的人帶給他的傷害,是根本補救不了的。” “我弟弟小時候被狗咬過屁股,后來無論我如何央求,他都不肯再去摸一摸小狗,哪怕那只狗溫順無害。” 她干澀的笑起來,“七殿下不單是不肯相信我,他是對所有人都不肯再相信。與這相較,我那點委屈算不了什么。” 李日扯動臉皮,笑了一下,如實的說,如今許連瑯的這些想法,在他看來就是剛進宮的新人的傻想法。 在宮里,付諸這么深的情,太傻了。 于是他道:“既然彌補不了,你又何必繼續留下來。女媧才能補天,你是女媧嗎?你能補好那個皇子嗎?” 他屈起手肘撐在膝蓋上,將船上避著風的藍色小簾掀開,天光已經大亮,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風也一天一天凜冽。 許連瑯站在船頭,看著月亮的殘影,喃喃道:“或許呢,我總得試一試。” 她被額前的碎發迷了眼,待她整理好發絲,躬身下船的時候,卻突然對上一雙暗含警告的眼,李日公公嘴巴動了動,有話語接連而出,聲音太淡,風吹落葉下,輕而易舉的被掩蓋了。 “你娘說的沒錯,漂亮的皮囊下藏著的都是兇殘的惡鬼。” “聳云閣那位更是。” 第6章 小娃娃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著神…… 將那些藏積的,被記憶封存的陳年往事一股腦傾訴完,許連瑯覺得胸口的酸脹好了許多,堵在嗓子眼的東西被吐了出來,腦子被暫時清空,她才能再次思考。 李日公公那兩句話聽不大清楚,等她再去詢問時,李日又眼神閃躲,含含糊糊。 “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勾當有什么用,我這兒幫你瞅著,左右不過三月,總能給你尋了更好的去處,就先暫且在聳云閣忍忍吧。” 許連瑯連忙道:“公公不用這般,我愿意留在聳云閣的。” 李日喝得有些醉了,腮邊悄悄地爬上來一坨紅,眼睛快要睜不開,半瞇半樂。 他躺回到船艙中,朝她擺手,“要的要的,你這個心性,還是別留在這里的為好。” 他轉了個身,背對著許連瑯,“小丫頭,日上三竿了。” 許連瑯“呀”了一聲,再也顧不得這件事,著急忙慌的就往聳云閣跑。 晚了晚了! 要錯過容嬪的早膳時辰了! 熱河行宮極大,修建的富麗堂皇,依河、依溪、依山而落的宮殿亭閣隨處可見。山林掩映下,似乎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只有許連瑯奔跑時的喘氣聲。 聳云閣遠離主殿,最初建造時,是因為容嬪喜靜,不喜人鬧喧囂,那時她剛剛懷有身孕,皇帝憐惜疼愛,在行宮定了這處位置,又親自設計了圖紙,在原有建筑的基礎上,以半年為工期,趕在容嬪生產前建了這聳云閣。 聳云閣,一如其名,高聳入云,傍山而建,一階階石梯沿著山勢蜿蜒,一通而上,石階的盡頭,殿宇巍峨,高大的金身神佛像熠熠發光,慈悲地俯瞅蕓蕓。 工程浩大,造價不菲,國庫撥銀。 皇帝少年老成,鮮少怒發沖冠為紅顏,這人生僅有的一次,就都完完全全的給了容嬪。 只可惜,當初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蕭條。 當初讓多少人艷羨了,現在就有多少人等著踩上一腳。 許連瑯帶著從膳食堂拿來的早膳,用腳踢了一下漆皮都掉落的主門,主門應聲而開,入目的是蔓延而上的數級石階,一眼望去,望不到邊際。 她扎著頭,將早膳往懷里攏了攏,聳云閣周界一向沒什么人,路過的宮人都避之不及,像是此處有什么豺狼虎豹臟東西沾不得身。 他們飛速離去,順道給她個同情卻也鄙夷的眼神。 許連瑯裝作看不到,只悶頭走著,其實她完全知曉這些眼神背后的緣故。 因為她被分到了聳云閣伺候失寵的容嬪,所以同情。 因為她還勤勤懇懇的伺候著失寵的容嬪,所以鄙夷。 有那位偷盜的婢子為先,她再做什么勤懇忠主之事,在別人看人,都會帶著別樣的目的。 明明不是她的錯,卻連坐了她。 她慢慢加快了步子,兩階臺階并為一階,她邊跑邊邁,渾身大汗淋漓,俏麗的下巴上不間斷的往下滴著汗珠。 過去種種已成過去,她扭轉不了,唯有指望未來。 她數著腳下的石階,在數到第三十個數之后,她慢慢頓住了腳步,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這次,除卻那夜容嬪的聲聲控訴,她只想起了那張掛著淚珠的臉蛋兒。 她嚎哭喊叫,捶打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前,也曾經期期艾艾的看著她求救,那雙眼睛,在清明與瘋狂中掙扎,在那一線的掙扎中,擠出了無盡的哀求。 一瞬間,恍若當年那場宮宴的角色變了。 哭的慘兮兮的人不是她,成了容嬪。 伸出手安慰的人不是容嬪,成了她。 她數不清到底爬了多少階石階,心快速下沉,沉到谷底,又驀然反彈。 她繞過了正殿,徑直去尋了那高大的金神佛像。 慈眉善目的佛有著最悲天憫人的面容,在佛的腳下,是綻放的睡蓮,蓮心碩大藏著一個趴著睡的小娃娃。 許連瑯不由的放慢了腳步,盡管佛前早無香火與供奉,但她還是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這大概就是圣上曾經為還未出世的七皇子所供奉的神佛。 周邊無人,一佛一人,遙遙相望。 金身佛像,也抵不過時間侵染,斑駁開來,佛面漆黑已經辨不清,就像這對母子。 滾入淤泥的貴人用淚水、用嘆息無聲的向她說著,這些泥我擦不干凈了,這些泥長在我身上了。我沒了華服沒了金飾,入了淤泥,無人看得見,無人管得了。 許連瑯掏出帕子,努力去擦那睡蓮中的趴睡的小娃娃,積年灰塵迅速將帕子弄黑,她就丟了帕子,用衣擺、用袖子、用手去擦。 終究是沒有辦法再如之前金光熠熠,但小娃娃凈了面額,露出了那張安然的睡臉,不諳世事。 但她的七皇子,卻在世間和母妃一起搓磨著。 許連瑯清凌凌的眼珠清透而亮麗,她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這個小娃娃。 他的皇子變得敏感多疑,變的會用言語警告人,變的封閉自己不肯再讓任何人走進。 她看著自己全然臟掉的袖子,她最愛的靛藍色百褶裙道道黑,但她慢慢吐出一口氣。 姑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那些緣分,不管好壞,若有緣,總是會糾纏上來。或是為了補救你,或是為了讓你補救。 也許,這就是她的緣法。 幾年前,她初入宮廷,受了這對母子的恩惠并將其奉為神祗,她們消弭了她積年累月的對于進宮這件事的恐懼,讓她終于可以以一種平緩心態,甚至于帶了期待的入宮,如今她再入宮廷,就是要將這份報答還回去。 佛像依舊,神卻不在。 本該供奉神明的人,正打算為佛掃掉那些積沉,為神除掉那些淤泥。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著神佛。 許連瑯想,若在二十五歲之前,守在這片小地方,過完自己做宮女的九年,她情愿,也愿意。 …… 容嬪今日早起瞧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許連瑯到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梳妝臺前,拿著一柄木梳慢慢的梳著自己的發絲。 “娘娘,用早膳了。”許連瑯輕聲慢語,實在怕驚著她。 容嬪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優雅端莊,將木梳遞給了許連瑯,與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口齒清楚,音調柔和,徐徐緩緩,與記憶中的容嬪娘娘完全重合。 “你多大了?” 容嬪透過銅鏡打量她,那種打量不會讓人感到絲毫的不舒適,更像是一種長輩對小輩的和藹關注。 許連瑯抬手,取了桌上的簪子,為容嬪挽發,她回道:“回娘娘的話,十六歲了,剛剛過完生辰,” 容嬪“哦”了一聲,笑了,“那你進宮算晚的。” 許連瑯應是,“家里不舍得,交了許多銀子,拖了又拖,拖到了十六歲。” “看得出來,你家里是疼你的。” 許連瑯輕輕點頭,父親舍不得她,就各處塞銀子,想著能晚進宮一天就晚進宮一天,拖著拖著,就拖到了十六歲。 容嬪首飾很少,許連瑯摸索了好一會兒,只找到個玉滴耳墜。 她微微矮下半個身子,去找容嬪的耳洞。戴完左耳又轉到她右耳那面。 容嬪沉默好久不語,就在許連瑯以為她又如昨天一般情緒突然崩潰時,她又突然覺得手背一暖。 容嬪轉過了身子,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眼里的急切不容忽視,以至于抓的許連瑯手背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