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釜底抽薪
紹興城南十里,峰巒疊嶂,是為會嵇山所在。 此地文化積淀深厚,不僅出過治水的大禹和那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更是佛道兩教勝地,香火經年不息。 除此之外,會嵇山亦出產品質上乘的陶土,聞名整個江南的沈家瓷窯便建在此山東麓。 沈家這處瓷窯歷經幾代人經營,又做了超過二十年朝廷買撲的生意,規(guī)模自是不小。 時值年關,雖然窯上多數(shù)匠人都已返鄉(xiāng)過節(jié),但孤寡光棍,無家可歸留在窯坊上的,卻也不下二三十之數(shù)。 此刻,這些人都被集中到了瓷窯的一間大屋之中,聽上首一個衣著錦繡的年輕公子訓話。 這人正是吳家二少——吳瑜,而這會兒,他也剛說到要緊之處。 “你們應該都知道,眼下是他沈家主動找上門來,送上這座瓷窯,想與我吳家交好。我家兄長不愿被那些不曉事之人在背后說我吳家強取豪奪,這才把瓷窯還給了沈家。” “但今天我也不怕把話挑明,來年開春朝廷的陶瓷買撲早已塵埃落定,我吳家拿的是大頭,而他沈家就連個喝湯的資格都沒有,這座瓷窯早晚都是要荒廢的。各位還不如趁早去我吳家瓷窯,待明年中了樸,那活計可是比這沈窯之前的還要多出幾倍,我吳瑜現(xiàn)在就能做主,今天愿意去的,我給另加三成工錢,管保各位吃香喝辣,衣食無憂……” 吳瑜說得意氣風發(fā),唾沫橫飛。他本以為自己這招威逼利誘一使出來,不說應者如云,起碼也該有些人會動了心,但他話音落地又等了許久,下面卻仍是鴉雀無聲。 沈窯中的眾人不接茬,當中自有他們的道理。 作為沈窯這一代掌舵人,沈元仁的寬厚是出了名的,就說在場的這些,有幾個沒受過人家的恩惠?不是迫不得已,就單只為了些許工錢跳槽出走,一般人還做不出。 況且,窯坊中的匠人雖說每日干的都是泥里來,火里去的臟活,但燒瓷這東西,說白了還是門很講究的手藝,與一般的苦力終究不同,心思不清明通透之人是入不了這行的。 沈家瓷窯在短短幾日之中,兩度易手。這邊沈家將瓷窯無償轉讓給吳家,而吳家尚未來得及派人過來接手,轉頭又將其奉還給了沈家,要說這中間沒貓膩,誰信? 按理說競爭對手之間互挖墻角也是常事,但要點臉面的都是尋個合適的中間人做說客,暗中cao作。但吳瑜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這般大搖大擺跑到人家地頭上挖人,又讓這些匠人如何作想? 此時,站在吳瑜身旁的一個富家公子見冷了場,臉上現(xiàn)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尷尬,冷冷哼了聲,搭言道: “奉勸列位一句,如今時局不太平,你們這些苦哈哈,除了燒窯,別的還會什么?要是丟了營生,后半輩子可就沒了著落。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到了那時才知道后悔!” 此人說話陰陽怪氣,語調中透著nongnong的不屑,聽得令人生厭,竟是前幾日在望月樓中連番吃癟,丟盡了臉面的那個紈绔呂公子。 其實,吳瑜的此番作為,這姓呂的還是始作俑者。 當日望月樓事發(fā),他惶惶跑回家中,后來又聽家人說起,吳家要將沈窯還回去,吳瑜更是被吳占剝奪了大權,他這才知道自己闖下了何等大禍。 以吳瑜的性子,真要是秋后算賬,整個呂家怕是都要跟著遭殃。這呂公子在自己房中悶了一整天,挖空了心思,琢磨著如何修補同吳瑜的關系,至少也要將對方的怒火緩和下來。 如此,還真被他想出了一條計策——釜底抽薪。 這沈窯姓沈,但沈窯的匠人卻不姓沈。趁著交還瓷窯的機會,將沈窯中的人拐走,一方面讓吳家平白得了些熟練工匠,同時更毀了沈窯的根基,豈不一舉兩得? 吳瑜聽聞之下,喜出望外。兄長吳占雖然收了他掌管其他生意的權利,但他和三弟吳晟的交割還未開始,大哥去往京城又未返回。倘若此計能得手,往小了說是他的功勞一件,若大哥一開心,就算收回成命也未可知。 這呂公子興沖沖地跟著吳瑜來到沈窯的時候,還覺得此事十拿九穩(wěn),但事情的發(fā)展遠沒有預想中那般順利。以現(xiàn)在的情形,要是鎮(zhèn)不住這些人,最后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吳瑜必然惱羞成怒,絕不會放過自己,那豈不成了作繭自縛。心急之下,他這才跳出來,講了這番軟硬兼施的說辭。 然而,他卻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吳沈兩家相斗,窯坊的匠人們不想背叛沈家,同樣不愿開罪吳家,但卻不等于隨便一個人冒出來,都可以令他們忍氣吞聲。 他的一番話就像捅了馬蜂窩,頓時引起一陣不滿的sao動,幾個年輕的工匠更是擼著袖子,怒目瞪過來,場面眼見便要失控。 那姓呂的公子被嚇得縮了縮脖子。他們這次過來可沒想著打架,吳瑜帶的隨從都沒幾個,這要是犯了眾怒被人胖揍一頓,都沒地方說理去。 恰在這時,“嗒嗒”兩聲脆響傳來,就見蜷坐在下面的一個花甲老者正了正身子,將手中的煙袋鍋在旁邊碳爐上狠狠敲了兩下。 “都吵吵什么?!”老人開口呵斥道:“人家一片好心,你們這些泥腿子在這兒叫喚什么?不識好歹!” 呂公子可算遇到了救星,他暗中抹了把汗,忙應和道:“還是老伯通情達理。你快來說說他們,可別不識時務!” “嘿嘿,對對!”老者抬頭干笑兩聲,問道:“這位公子也是吳家的人?可是掌管吳家瓷窯的?我們有啥話跟您說,您能給我們做主吧?” “這……我……” 姓呂的公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串問話噎住,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別說他不是吳家之人,就算他身旁的吳家二少吳瑜都被剝了權,未必敢說這做主二字。 吳瑜見狀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下面那老人,嘴角帶笑道:“老人家,有什么話直說便是,剛才不是講了,我是吳家的老二吳瑜。” “哦!您看看,我這人老耳背,沒聽清。”老人如夢方醒般拍了拍腦袋,轉頭望向吳瑜,道:“吳少爺,您剛才好像說,這瓷窯是吳家大少爺主動還給沈家的?” “是啊!”吳瑜點了點頭。 老人聞言,不解地皺了皺眉,問道:“小老兒怎么聽說,這沈窯吳家原本沒想歸還,是沈家大少爺出面,從你們那里要回來的?” 吳瑜一愣,話說到這里,他怎么還不明白,這老者哪是給自己幫腔的,根本就是在找茬。 “哼,道聽途說罷了!”吳瑜冷哼一聲,收起了笑容,“若不是我家兄長宅心仁厚,他沈從云一個書呆子,怎么可能空口白言就把瓷窯討回去?” “哦,也對!”老者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那坊間把這沈大少傳得神乎其神,說他有多大的本事,看來謠言確實不能信。” 老者口中說的是不信,但那語氣任誰都能聽出,他這說的分明是反話。 一個玩泥巴的匠人也敢調侃自己,吳瑜怒氣中燒,當場便想發(fā)作,但轉念之間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嘴角勾出一絲陰厲的冷笑,道:“那沈從云有什么的本事,我還真沒見過!但我聽說他現(xiàn)在躺在家里,成了個瘸腿的廢人,這怕是以后也再沒機會見了。” 此言一出,屋中的混亂嘈雜為之一滯。 這些工匠不想離開沈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聽說沈家大少歸來,明年的買撲或有還有轉機。但現(xiàn)在聽吳瑜話里的意思,似乎這位沈家的長房嫡子還未露面,便已經出了事,這叫他們如何能不錯愕。 吳瑜也不急著說話,瞇眼掃視著那一張張驚詫的面孔,他很想多體會一下這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可惜好景不長,此時門外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雜亂的轆轆車輪聲響,隨即就聽一個輕描淡寫的聲音傳了進來。 “那個瘸腿廢人沈家大少,可是在說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