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帝王心術
宋帝國南遷百年,內憂外患雖未有過一日的間斷,但終究還是穩住了根基,令國計民生得以修養,及至四帝趙擴,實已達到了有宋一朝的另一個巔峰。 后世史家對趙擴的評判頗有微詞,言其為人愚鈍,從政懵懂。有虎頭蛇尾的開禧北伐置于前,喪權辱國的嘉定和議居乎中,勞民傷財的歲幣之戰位其后,因而亦不乏有南宋之亡,始于寧宗一說。 然則。 富有天下卻能不耽于享樂,歌舞升平仍思復國雪恥,追謚武穆進而貶批秦檜…… 這樣的一個君主,昏庸的評價顯然有些言過其詞。 此刻,距離散朝已經又過去了一個時辰,久病初愈的趙擴仍在伏案疾書。 剛才在朝堂之上,那個似乎對一切事務興致缺缺的官家,這會兒卻是滿臉鄭重。右相府呈上來的奏章,他沒有在上面做半字批復,只是將那些緊要之事逐一親手抄錄了下來。 趙均走入內殿時,趙擴全然未知,值事的太監本想上前通稟,趙均卻是一把將他攔了下來,兀自垂手默默立在了殿門一側。 趙均雖然入主沂王府已成定局,但此時尚未舉行正式的典儀,也沒有受過任何的官職加封,于國事之上,他仍是不便參與。 如是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趙擴才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長吁出一口氣,抬起頭來的時候,也終于看到了遠遠站在殿門前的趙均。 “均兒來了,近前說話!” 經過一番勞碌,趙擴的氣色愈發晦暗,語調也顯乏力,但似乎心情還不錯。 趙均半躬著身子,碎步挪到龍案前,伏地稽首。 “趙均見過官家,臣聞官家有恙在身,怎可這般cao勞,還望保重龍體!” 宋朝尚還不像后來的明清那樣,見了皇帝便要跪拜,答話不許抬頭。趙擴見趙均這般鄭重,知他是出于叔侄間的禮節,面上浮起一抹欣慰。 “朕這身子向來如此,莫聽他們小題大做,平身說話吧!” 話雖這樣說,趙擴的語氣中倒并半點無嗔怪的意思,他見趙均站起了身子,才又問道 “均兒此番荊鄂一行,對前線戰事,可有看法?” 這話已有了幾分考教意味,趙均自是不敢草率,整理了一下思路,方才恭謹答道 “稟官家,金人在江淮囤聚重兵,南向之心昭然若揭,但我方部署在隨州、均州一帶的亦是精銳,若其來犯,斷難討了好去。” “嗯。” 趙擴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又從書案顯眼處拿起一份奏折,向前一遞,道“均兒回來沒幾日,想必很多事情尚不知曉,你且看看這個。” 趙均忙上前幾步,雙手接過展開,只見上面墨跡工整地羅列著幾排文字 “金帝完顏璟,以宰相術虎高琪專固權寵,結黨營私,謀害良臣之罪,誅之。高琪一黨,尚書省都事仆散奴失不,論死。蒲鮮石魯剌、蒲察胡魯各杖七十,勒停。” 趙均看罷心中一凜,這份折子雖然開頭結尾都未具名,但他也知道,這必然是一份出自皇城司的奏報,絕不會有半句虛言。 術虎高琪乃是金國權臣,其地位大致相當于大宋朝堂的史彌遠。所不同的是,這人是個著名的強硬派,北抗蒙古,西征黨項,就連宋金的歲幣之戰,都是他一力主張的。此人伏誅,對于與其敵對一方的大宋來說,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值得好好利用上一番。 趙均將折子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正想出言答對,上方的趙擴卻是擺手將他制止了下來,從桌案上又拿起份奏折,道“你且看完這個,一并說!” 趙均不明所以,定神上前接過,才發現這竟是一份來自前方的奏報,且在封面之上,用火漆烙印著“密”與“急”二字,趙均不敢怠慢,慌忙將其展開,幾行剛勁的字書躍然而出 “臣右武大夫左武衛將軍知棗陽軍孟宗政奏報今勘知,金右相術虎高琪于鄧州督戰,遇軍中嘩變,為節度使完顏塞不所殺,漢水一線動蕩不堪。臣奏請,用兵北上攻略唐、鄧諸州,一舉抵定中原。” 趙均看罷,心中的驚訝之情更甚,進而又轉為大喜,這確實是一樁大事,還是一樁大好事。 這份密報與前一份折子所言之事,雖說截然不同,但兩兩比照之下,事實的真相卻已清晰無比。術虎高琪死于軍中內亂,金帝站在了嘩變的一方,正在全力肅清其余黨。 趙均的反應,起初也和那棗陽孟宗政一樣興奮激動。然而,這份密報與之前皇城司的折子又有不同,在其末尾尚還有著一列雋秀的緋紅小字。當趙均的目光游離至此處時,卻是將心中的激越之情瞬間壓制了下來。 “此乃軍機大事,牽涉甚廣,需從長計議,不可妄動!” 趙擴染恙這段時間,朝會停了十數日之久,這份朱批出自哪里,趙均一想便知,他謹慎再三,方才目光一凝,答道 “稟官家,金人雖看似亂象已起,但其立軍之根本未失,此時倉促征討,怕反令對方上下一心,消弭內亂,勝敗猶未可知。不如暫緩行事,待其自行消耗,再相機而動。” 龍案后的趙擴將下面趙均面上的表情變換看的一清二楚,對他的答對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趙擴還是難掩心頭的失望。 自趙擴登基以來,權臣當道,前有韓侂胄,后有史彌遠,世人只當他是個無謀無斷的傀儡皇帝,但趙擴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那些世俗凡人如何能理解他胸中的萬千丘壑。 他罷黜朱熹、趙汝愚,是因他明白理學之流于治國無益…… 他任用韓侂胄,開禧北伐,是因他心存復國之志,也覺得和金國確實可以打一打…… 后來的嘉定和議,也是他認識到了朝綱糜爛,無人可用后的無奈…… 至于他任由主和一派的史彌遠上位,就更是為了收拾爛攤子逼不得已…… 如今,金國失了龍興之地,失了養馬之地,再不復當年之勇,內部亂象又起,當是一展宏圖的大好機會。但此時,那史彌遠卻已然權傾朝野,有些尾大不掉了。 對趙均這個過繼而來的沂王世子,趙擴一直寄予厚望,因為他始終覺得,這是一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人,相似的志向,相似的性情,乃至于相似的心術。只不過眼下看來,莫說趙均沒有同史彌遠抗衡的實力,便是對方有無這個想法都還兩說。 體內的虛弱難以抑制地涌了出來,趙擴雙眼合起,頹然靠向椅背,已然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致。 “均兒所言,亦是朕心中所想,此事確需斟酌。若沒有其他事情,你便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