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攤開雙手，肩上站著禿毛老鷹，一步一步緩緩走來。

    除了愈來愈警惕的妖獸，以及將不是滋味掛在臉上的藺雪琪，龍門也好，倭奴人也罷，望著方圓那好似瞬間高大起來的身影，俱都屏住呼吸，怔怔失神。

    黑靴每一次落地，都好似踏在眾人心頭。所有人都在等，卻連自己都不知，是在等方圓言出必行，還是在盼著方圓停步食言。

    西南官驛，鴉雀無聲。

    隨著方圓離妖獸越來越近，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說不出的震撼，以及觸動。

    拿自己交換他人，哪怕是自己心儀之人，都是一件極難做到的事。

    而越是做不到之人，此時此刻便越震撼。

    誰不羨慕世間真情，便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也不能免俗。

    所有人心中升起同一個念頭：若有人愿如方圓一般，自己定也如方圓一般。

    可難就難在，都希望對方先。

    所以除了羨慕，也只能羨慕。

    龍雀衛為何鐵板一塊？幾日前為了自家頭兒不惜與龍門叫板？

    答案只有一個，上行下效。

    方圓拿真心換真心，僅此而已。

    ……

    直到妖獸一把將方圓喉嚨扣住，所有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好笑的是，到了此時眾人心中的震撼、感觸反而少了許多。

    而下一刻，許多人心中更是充滿嘲諷。

    暗罵方圓有勇無謀！

    佩服、震撼不剩半點！

    原來，妖獸食言，并未將姬心夜放走，反而將二人同時扣住。

    禿毛鷹更是因妖獸突然拉扯方圓，站立不穩，從肩膀掉下，連忙拍打著翅膀飛回方圓肩上，極為滑稽。

    妖獸對這點小插曲全不在意，一只連妖都算不上都禿毛鷹而已。

    不提其他人，單說郎炎，直到見到妖獸食言，將方圓扣住，郎炎才覺得心中一下子舒暢起來，那種四周好似凝滯的壓力驟然消失不見。

    看嘛，你方圓就是蠢貨一個，有勇無謀的蠢貨，除了添亂把自己搭上，什么作用都沒有！

    這算哪門子的救人？

    郎炎嘴角上揚，終于給自己找到臺階。

    “有勇無謀啊！心夜師妹莫慌，有我等在，定保你無恙！”

    郎炎朗聲安慰。

    姬心夜沒有回答，若說在場誰最震撼，自然非她莫屬。

    可心湖漣漪不斷，寒風大作，令她恍惚中升起一股想要抓住某個應該抓住的東西，卻想不出這個東西具體是何，又怎么也抓不住的煩躁。

    直到方圓被妖獸扣住喉嚨，這份煩躁突然劇增，而心湖寒風肆虐，煩躁成了責怪、厭惡。

    她在怪方圓有勇無謀，平添麻煩。

    心湖肆虐的寒風，怎么也無法凍結湖面，漣漪不斷。

    郎炎小丑般的嘴臉，令許多龍門弟子默默低下頭，臉上無光。

    龍門終究是龍門，正道魁首。

    護衛正道，守衛黎民，乃鐵律，是每個龍門弟子奉行之教條，拋卻私仇私怨，龍門絕大多弟子都稱得上、當得起一聲正道中人。

    對義無反顧去救姬心夜的方圓，哪怕有勇無謀，也不該嘲笑。

    方圓沒有搭理郎炎，顧不上，沉聲對妖獸道：“敢戲耍老子的人都死了。”

    妖獸陰笑道：“今后便不會了。”

    方圓瞇起眼簾將一道精光藏起，從鼻孔里擠出一聲冷哼，似無奈妥協，“放了她，老子令龍雀衛護你逃出生天，事后隨你處置，否則魚死網破。”

    “魚死網破？”妖獸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這個女人在我手中，你敢魚死網破？你亦在我手中，如何魚死網破？”

    妖獸扣住方圓喉嚨都手忍不住顫抖，他實在太激動了。

    一連吞了九顆金丹，離元神境只差一步，這便是他留在長安城以身涉險遲遲不愿離去的緣由。

    九州太大，修仙者難尋，金丹更難，說是大海撈針都不為過，哪有臥虎藏龍的長安城來的容易，他不愿浪費功夫，他等不及了，只要再吞兩三顆金丹，便能跨入元神境，做當世最強的元神尊者。那對千刀萬剮的師徒，煉制出他，就是為了培養可以不斷吞噬生靈而增強修為的怪物。

    方圓這個令他恐懼的金丹第一人，竟然傻乎乎地送到自己手中，他豈會客氣！

    方才之所以同意郎炎、高毅、方圓三人任何一個都可以來換手中的女人，就是因為一顆上品金丹足勝十余顆下品金丹，那日三人宣平坊一戰，他早有耳聞，隨便吞了其中一人的金丹，他便能踏入元神境，方圓換人的提議，正中他下懷，求之不得！

    只要逃出長安城，便第一時間吞了方圓金丹，然后遠遁萬里，渡劫成元神尊者，回日本找那個老東西算賬！

    那些如畜生一般，被師徒二人驅使的日子，所有的恥辱都要加倍討回！

    徒弟已經被他吞了金丹碎片，師父身為元神尊者，當然也要吞了才能解恨，他甚至已經想好，先將老東西偷襲成重傷，再一口一口生吞。

    方圓臉色幾經變化，氣急敗壞道：“你他娘的如何才肯放了她？”

    妖獸也不動怒，方圓今日所作所為令他頗為觸動，沉聲道：“等我安然逃出長安城，只要你束手就擒，我可以放了她。”

    “好！一言為定！”方圓一口答應。

    “方大人無需如此，亦不必如此，姬心夜擔待不起。”

    哪怕心湖寒風令她越來越厭煩，可那漣漪就是不停。

    不說情，但說理，方圓為她甘愿以身涉險，她再不喜方圓，也必須承了這份情，否則良心難安。

    “無需擔待，亦從未想過要你擔待，不過是方圓心甘情愿自討沒趣而已。”方圓自嘲道。

    姬心夜心中驀然一痛，好似有什么東西裂開，一個念頭猛然撞破肆虐寒風而來。

    一定要保方圓無恙！

    猛然逃出的念頭，好似令寒風震怒，心湖狂風大作，不等姬心夜開口，心中突然一陣劇痛，好似有什么東西合上密封。

    “妖獸罪大惡極，方大人身為龍雀衛主帥，當以懲jian除惡為首任，姬心夜之死輕如鴻毛，還望方大人以大局為重！”

    姬心夜驀然吃痛的模樣方圓看在眼里，一顆心揪起，卻發現怎么問都不合時宜，只好笑道：“那是你的大局，不是方圓的大局。”

    姬心夜結舌，還想再說些什么，被妖獸打斷。

    “女人住口！世間有幾人能為一女子如此？莫要不識好歹！惹怒了我，先殺你再殺他！”

    妖獸自不愿姬心夜呱噪下去，若真說動了方圓魚死網破，自爆金丹，一切休矣。

    “一郎君萬莫動怒，萬事好說。”眼看妖獸扣住姬心夜喉嚨的利爪鎖緊，方圓連忙叫到。

    說罷，又對姬心夜道：“你也先別說了。”

    妖獸漏出一抹滿意的笑，“還是方大人識時務。說句心里話，大人的對這女人的情義，真叫人感動。”

    方圓呵呵一樂，同樣的話，從敵對的妖獸嘴里說出來，分量就大了很多。

    “這話說的實在，只是閣下應該不是個人吧？”

    話畢，妖獸扣住方圓喉嚨都利爪驟然用力，陰笑中帶著一抹歇斯底里的恨意，很復雜，充滿了不甘、憤怒、屈辱。

    “大人話太多了。”

    方圓渾不在意妖獸鎖緊的利爪，笑問道：“何至如此？你本就不是個人。”

    不知為何，妖獸情緒突然暴躁，怒吼道：“你以為我愿不人不妖？”

    “不人不妖？”方圓細細咀嚼，看來妖獸的跟腳與先前猜測大有出入。

    不僅方圓，妖獸一吼之后，所有人都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妖獸來。

    狼不狼，猿不猿，人妖混血？

    不應該啊，人妖結合之后代，化作本體時，只會是一方妖獸的模樣……

    眾人肆意打量的目光，令這只秘法練成的妖物，升起一股赤｛間隔符｝裸于眾目睽睽之下的羞憤，雙眼暴戾起來。

    “都是你們這些修仙者！你們都該死！”

    暴戾之下，妖獸扣著方圓、姬心夜的利爪同時用力，抓得二人生疼。

    方圓連忙喊道：“一郎君，冤有頭債有主，有話好說！宰了我二人，你也插翅難逃！”

    妖獸雙眼升起一絲清明，雙抓松了力道，沉聲不語。

    許久，才道：“召集龍雀衛，護我出城。”

    方圓連忙點頭，“好說，好說，這就傳訊，但你逃出之后，一定要放了她。”

    “可以。”

    見妖獸答應，方圓連忙令張屠夫召集眾人，也不知是太過緊張姬心夜還是怎的，竟就這么信了一頭剛剛才食言的妖獸。

    郎炎心中正在冷笑方圓愚笨，同時慶幸方圓一番苦工，到頭來妖獸食言，搶不了任何風頭，就聽有龍門弟子出聲提醒方圓，先令妖獸立下不傷二人的大道誓言，再護其出城不遲。

    郎炎心中大恨多嘴的龍門弟子，卻無可奈何。

    妖獸自不會答應立不傷二人的大道誓言，金丹第一人既送到手里，豈有放過的道理！

    “方大人莫得寸進尺！大道誓言只能放一人，放誰大人選就是了。”

    方圓呵呵一笑，“那還用選，當然是放這娘們！”

    姬心夜又要說話，她不想方圓舍命救她，理智不愿，心里也不愿。

    “你別說話。”方圓不耐煩地將姬心夜制止。

    妖獸突然樂了，“方大人真乃重情重義之人，在下佩服！”

    方圓也樂了，全然不在意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好說，好說。若真的佩服，就如實回答老子幾個問題。”

    妖獸頓了頓，是真佩服方圓臨危不亂的氣度，點頭道：“方大人盡管問，在下盡量知無不言。”